薛府内宅,烛火摇曳,映着薛陶沉肃的面容。
薛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将长安城中发生的惊心动魄,以及渡口处的厮杀,一五一十地向自家兄长作了禀报。
他说得口沫横飞,薛渭却只是垂首侍立,不发一言。
杜氏与韦香儿则立于薛渭身后半步,略显局促。
薛陶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杜氏与韦香儿。
他久经宦海,识人无数,只一眼,便知这两名女子绝非寻常人家。
“你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因何至此?”
薛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杜氏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声音虽轻,却吐字清晰。
“妾身杜氏,贱名怜子,乃京兆杜氏旁支。长安被围之际,与家人失散,家兄杜胄,亦不知所踪。”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韦香儿,继续道。
“此乃妾身之女韦香儿。其祖父韦謏,现于邺城冉闵帐下听用。”
薛陶听罢,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京兆杜氏,邺城韦謏。
皆是名动一方的士族。
这桩事,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几分。
薛渭在长安城中那一番杀戮,将那苻菁麾下的千长鹿勃早了结,已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如今,又在渡口斩杀了数十氐胡骑兵,更是难办。
苻菁此人,睚眦必报。
苻健若要追究,河东薛氏怕是难以轻易脱身。
若单单是薛渭一人,尚有转圜余地,可为了这两名女子……
更何况,苻健已有来信要河东尽归其下,再得罪其侄,终归不值当。
薛陶手指轻叩桌面,陷入沉思。
薛渭见状,已然明了自家宗长心中为难。
他本就无意将麻烦带回河东,此时更是下定决心。
“大伯,此事皆因侄儿而起,与旁人无干。待风声稍缓,侄儿便亲自护送杜夫人与韦娘子前往邺城。”
这话一出,薛立在一旁却突然插话。
“大兄,我看此事不妥。邺城如今战火纷飞,路途遥远,变数太多。三郎此去,凶险异常。不若……”
薛立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不若先让三郎将杜夫人与韦娘子带回闻喜安顿。那里毕竟是二房故地,也算安稳。”
闻喜?
薛渭微微一怔。
薛陶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也好。闻喜离安邑也就六十余里,可暂避风头。就是出事也照应得及。待日后时局明朗,再做计较。”
薛渭领了命,带着杜氏和韦香儿退出内宅。
刚行至庭院,便迎面遇上了薛强与裴经二人。
裴经一袭宽袖博带,手持羽扇,端的是名士风流。
他目光扫过薛渭身后的韦香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一丝轻慢。
在他看来,这般绝色女子,定是薛渭在长安城中搜罗来的美婢艳奴。
“文长兄,你这趟长安之行,收获不小啊。”
裴经摇着羽扇,笑吟吟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此女品貌不俗,不知文长兄可愿割爱?价钱好商量。”
此言一出,杜氏脸色骤变,身形亦微微颤抖。
她深知,在这乱世之中,女子命运如浮萍。
若薛渭点头,她与香儿便将彻底沦为他人玩物。
韦香儿更是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攥住了杜氏的衣角。
薛渭闻言,心中怒火中烧。
他想起被裴经、薛强二人设计,险些丧命长安,又见裴经此刻轻浮无状,一口恶气直冲头顶。
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发出一声冷笑。
“裴文深,我薛渭身边之人,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冰冷。
“《礼记·曲礼》有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裴兄出身名门,饱读诗书,难道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么?”
“又闻‘士可杀不可辱’,裴兄今日此言,是欺我薛渭无人,还是欺我薛氏无人?”
薛渭一番话,引经据典,绵里藏针,直刺裴经痛处。
薛强起初还在一旁看热闹,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
听着听着,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裴经被薛渭一番抢白,气得脸色涨红,羽扇也摇不稳了。
他自诩名士,何曾受过这等当面折辱。
“你……”
裴经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渭却不依不饶,继续道。
“裴兄若真是看中,不如说说,你裴家可有姊妹,能与我薛渭暖席铺床?”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羞辱。
薛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打圆场。
“文长兄,文深兄,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伤了和气。”
他转向薛渭,挤出一丝笑容。
“文长兄,不过是两个流民女子,何至于此?你若喜欢,带回去便是。待你玩腻了,再让与文深兄,又有何妨?”
薛强这话,看似劝解,实则偏袒裴经,更将杜氏与韦香儿视作货物一般。
韦香儿听了这话,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杜氏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嘴唇紧咬,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万万没想到,这河东薛氏之人,竟凉薄至此。
就在此时,薛立洪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们几个,磨蹭什么?还不快些启程!”
薛立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见庭中气氛诡异,不由眉头一皱。
裴经见了薛立,如同见了救星,连忙将方才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只盼薛立能为他出头。
谁知薛立听罢,脸色骤然一沉,目光如电,扫向裴经。
“裴文深!你可知这两位是何身份?”
薛立声若洪钟,震得裴经耳膜嗡嗡作响。
“这位杜夫人,乃京兆杜氏之女!”
“这位韦娘子,乃杜夫人之女,其祖父乃邺城太子太傅韦謏!皆是名门之后,岂容你这般轻辱!”
薛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裴经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两个看似落魄的女子,竟有如此显赫的家世,比之他裴家也毫不逊色。
一想到自己方才的无状言语,裴经只觉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薛……薛六叔……我……我不知……”
裴经语无伦次,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倨傲。
薛强也是一脸尴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自知失言,忙打了个哈哈。
“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嘴,该打,该打!”
薛渭冷冷地瞥了裴经一眼,朝着他那狼狈逃窜的背影,扬声道。
“裴文深,不知你家姊妹,可否借我暖一暖被窝?”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裴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逃得更快了。
薛强嗤笑一声,也不再多言,陪着薛渭,护送杜氏母女二人往闻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