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渭静静地听完。
他略一沉吟,便开始发号施令。
“于家,郭家,各挑两名懂营生的族人出来,充任曹掾、史掾等职。”
他的目光转向钟期。
“钟期,从虎步军中,挑一个识字的出来,担任县尉。”
钟期抱拳应诺。
“是!”
薛渭又看向岳承宗。
“去把你家原来的草场找出来,看看还能不能用。”
“钟期,回头从闻喜调一批战马、一批羊过来,交给岳家放养。”
岳承宗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院子里,所有人都被薛渭这番雷厉风行的安排,震得回不过神。
他不问罪。
不追究。
他只是在重新规划绛县的一切。
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将散乱的棋子,一颗颗重新摆回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
最后,薛渭的手,指向了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薛义。
“这位,是新任的绛县县令。”
“闻喜薛家,薛义。”
薛义浑身一震。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甚至做好了,薛渭只是利用他,来安插一个闻喜县吏的准备。
可他从未想过,这个位子,真的会落在自己头上。
闻喜薛家,薛义。
这六个字,像是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依附于安邑大宗的三房远支。
他的荣辱,他的前程,都与闻-喜,与眼前这个男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于崇年、郭明礼、岳承宗三人,愣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
他们顾不上膝行的狼狈,争先恐后地朝着薛义的方向叩拜下去。
“拜见县尊!”
“我等,拜见薛县令!”
薛义看着眼前这几张瞬间变得无比热络谄媚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躬身回礼。
薛渭没有再理会院中的众人。
他转身,走进了县廷的大堂。
“曹畅,你进来。”
他的声音从堂内传来。
刚刚死里逃生的曹畅,打了个哆嗦,不敢耽搁,连忙跟着走了进去。
大堂里,只点着一盏孤灯。
薛渭坐在主位上,身影被灯火拉得很长。
“你今年,多大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回郡公,二十有七。”
曹畅低着头,藏起了眼神里的锋芒。
薛渭看着他那双紧紧攥着的拳头。
“曹家,就不用再推举旁人了。”
“这个县丞,就由你来做。”
曹畅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他以为,自己顶多是挂个名,实权会被架空。
“郡公……”
“你很有胆色。”
薛渭打断了他。
“只是,你的锋芒,太露了。”
“盐铁药材,确实需要官路来流通,也确实不该由那三家分肥。”
“但这话,不该由你一个势单力孤的曹家宗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
曹畅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没想到,自己当时在院子里喊的话,竟被对方听得一清二楚。
而且,还精准地点出了他失败的根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没有保护财富的力量,却妄图去触碰所有人的利益,这是取死之道。”
薛渭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刻刀,一刀刀剖开曹畅的内心。
“我让你做这个县丞,不是奖赏你。”
“是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让你学会如何将刀刃藏在鞘里的机会。”
薛渭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将曹畅完全笼罩。
“薛义主政,你主事。”
“绛县的商路,我要它在一个月之内,重新打通。”
“那些冶铁的工坊,采药的山民,放牧的草场,我要看到产出。”
“至于路上那些不长眼的流民帅……”
薛渭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杀意。
“……我会让钟期帮你清理干净。”
“你,能做到吗?”
曹畅的心,在胸膛里狂跳。
恐惧,兴奋,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忽然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那个士族门阀之间,靠着联姻与声望争权夺利的旧时代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单膝跪地。
“卑职,定不辱命!”
薛渭的目光,穿透昏黄的灯火,落在曹畅那张年轻却又成熟的脸上。
“好了,你再说一遍,近几年,你们的商队如何去上党。”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曹畅的心跳却猛地重重一跳。
他原以为薛渭任他为县丞后不会再追问商路的事。
“回郡公,商路一直都在走。”
他定了定神,不敢有丝毫隐瞒。
“从绛县出发,向北至平阳,再折向东,经永安,过壶关,最终抵达长子。”
“全程,约四百余里。”
薛渭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说细些。”
“是。”
曹畅咽了口唾沫,脑中飞速整理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商路。
“绛县至平阳一路,还算平顺。”
“真正的凶险,在平阳到壶关一线。”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
“那里紧挨着太岳山,山中盘踞着匈奴刘曜的余部,还有一些零散的羯胡部落。”
“他们时常下山劫掠,商队若无百人以上的护卫,几乎是有去无回。”
“另一段险路,是永安到壶关。”
“那里山高路险,一到冬季,大雪封山,商路便会彻底断绝。”
“所以,每年入冬之前,商队就必须停下。”
薛渭静静地听着。
每一个地名,每一处险地,都在他脑中,与那副简陋的河东地图,一一对应。
一条脆弱的,随时可能被切断的经济命脉。
他站起身,不再看曹畅。
“去把县中各家商队的行首,都找来。”
“我有话说。”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鱼肚白的天际,映衬着县廷内外尚未熄灭的火把,透着一种诡异的惨淡。
跟行首们确认过曹畅嘴里的信息,薛渭没有在绛县多作停留。
他留下了二十名虎步军亲卫,配合薛义带来的那几十名县卒,足以震慑那些心怀鬼胎的士族。
他与钟期翻身上马,带着其余的亲卫,趁着晨光熹微,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