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天刚泛起鱼肚白时,秦晚在“晚潮居”门廊下站直了身子。
她的大衣下摆结了层薄露,沾在腿上凉得刺骨,可后背却因久坐而发僵。
昨夜她坐在台阶上,听着海浪一遍一遍漫过礁石,听着远处渔船的汽笛从模糊到清晰,直到锁芯转动的轻响刺破晨雾。
木门吱呀推开半寸,小吴探出头的瞬间,秦晚差点认不出他。
这个从前总爱穿印花衬衫、笑起来露出虎牙的年轻人,眼下青黑得像被人打了两拳,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痕,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砂纸:“秦……秦女士。”
“等了你一夜。”秦晚没急着进去,目光扫过他发颤的指尖——左手无名指的婚戒还在,是去年她随份子时见过的银戒,“小吴,你爸当年在南海线翻船那次,是我让船队绕了二十海里去救他。”
小吴的脸唰地白了。
他猛地拉开门,退后半步让秦晚进去,木门在身后撞出闷响:“我不该在采访里说那些话!他们逼我!霍总说要是不按他写的念,就停了我民宿的贷款,我刚贷了三百万装修……”他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指缝里漏出哭腔,“我老婆怀孕了,我不能让她和孩子跟着我喝西北风……”
秦晚在木桌前坐下,从包里抽出张复印件拍在桌上。
泛黄的纸页边缘卷着毛边,2008年的墨迹已经发灰,但“周大海借秦晚女士人民币二十万元”的字迹依然清晰。
小吴的目光刚扫过签名处的红指印,突然“咚”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我爸说过,您是他这辈子最该跪的人。”他仰头时,眼泪砸在复印件上,晕开一片模糊的蓝,“去年我结婚,我爸喝多了抱着酒瓶子哭,说要不是您当年垫的运费,他连给我凑彩礼的钱都没有……”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月息0.3%”那行字,“我懂,我都懂。您当年帮老周头,帮我爸,从来不要回报,可霍明川他……”
“起来。”秦晚弯腰把他拉起来,指腹擦过他脸上的泪痕,“我要的是你昨天在采访里没说的那些话。”她掏出手机,调出录音功能推过去,“现在说,我录下来。”
小吴盯着手机上跳动的红色小点,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晨光漫过屋檐,在他脸上镀了层金边。
他突然抓起复印件按在胸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我要说霍明川让人改了我的采访!他让人在我民宿装摄像头,威胁我要是不按他的稿子念,就把我老婆孕期吐得满地都是的视频发到网上……”
同一时间,A市最顶层的旋转餐厅里,林逸转动着红酒杯,看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拉出一道弧光。
对面的张磊——也就是“商业观察者”本尊,正用银匙搅着卡布奇诺,奶泡在匙尖碎成星子:“林总约我吃早茶,该不会是为了上次那篇《林氏继承人被退婚真相》?”他笑出一口白牙,“要删帖的话,我可以开个友情价……”
“不是删帖。”林逸打断他,将平板推过餐桌。
屏幕亮起的瞬间,张磊的笑容僵在脸上——画面里的小吴坐在民宿客厅,背景正是“晚潮居”的蓝白木墙,“这段采访不是他们让我说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霍明川给了我十万块,让我在镜头前说秦晚女士当年为了钱逼走老周头,说她是靠姜家上位的……可我爸说,秦女士是他见过最仗义的人……”
张磊的手指掐进桌布,指节泛白:“这录像哪来的?”
“你妻子每周三去‘海味鲜’吃生蚝,上周刚充了五万会员。”林逸端起茶盏轻抿,茶水的苦在舌尖漫开,“老周头的女儿去年考上了医科大,他说要请当年帮过他的人吃饭——你猜,他把餐厅监控室的钥匙给了谁?”
张磊突然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西装外套,却在转身时撞翻了茶杯,深褐色的液体浸透了他定制衬衫的袖口。
“林总,这行饭大家都要吃……”
“你该庆幸。”林逸望着他慌乱的背影,声音冷得像冰锥,“我没把你收霍明川钱的银行流水一起放出去。”
下午三点,第一人民医院的药房里飘着浓重的酒精味。
王姐缩在最里面的货架后,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硌得肋骨生疼。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秦晚的名字,拇指在通话键上按了三次,才终于按下接听:“秦女士,姜明宇最近焦虑症加重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空气听见,“他每天要吃四片阿普唑仑,还让我把病历本锁在办公室抽屉里……”
“而且……”她顿了顿,货架外传来护士推车的声响,“他和霍明川见过两次。第一次在郊区温泉酒店,第二次是前天晚上,霍明川亲自开车来接的。”
秦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惯有的冷静:“能拿到他的病历吗?”
王姐摸了摸胸前的工牌——那是秦晚去年帮她女儿解决升学问题时,她塞在对方手里的。
“只要您能让他同意做全身体检。”她指尖摩挲着货架上的药瓶标签,“他最近总说心慌,我可以用这个为由……”
“辛苦你了。”秦晚挂断前,声音软了些,“等事情了结,我让小吴给你留间靠海的民宿房。”
王姐望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结束提示,突然想起去年女儿拿到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时,秦晚只说了句“你当年在姜家替我挡下的那碗药,够还十次人情”。
她深吸口气,把听诊器重新别好,推着药车走了出去。
傍晚六点,林氏集团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晚霞把云层染成血红色。
林逸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转账记录,指节在桌面敲出急促的鼓点。
林月站在他身侧,抱着笔记本的手微微发颤:“赵阳辞职后确实去了南洋,但三个月前有笔两千万的资金从他账户转到A市,接收方是……姜明宇。”
“霍明川这是嫌姜若雪不够用了。”林逸冷笑一声,鼠标重重点击保存键,“当年他让姜若雪退婚搞垮林氏,现在又想捧姜明宇上位?”他转头看向林月,眼里燃着簇小火,“去查姜明宇最近的商业动作,尤其是和港口物流相关的——秦晚当年被截胡的东南亚航线,说不定他在碰。”
林月点头正要走,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扫了眼消息,抬头道:“秦女士说她带着原始采访录像回家了。”
“走。”林逸抓起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经过落地镜时顿了顿——镜子里的男人眼底泛着血丝,可嘴角却勾着笑,像头终于等到猎物的狼。
夜晚十点,秦晚的公寓里亮着暖黄的灯光。
茶几上摊着两台笔记本电脑,林逸坐在沙发上拖动视频进度条,秦晚蜷在另一侧,指尖捏着半凉的咖啡杯。
“看这里。”林逸指着屏幕,两段视频并列播放,一段是小吴哭着说“秦晚逼走老周头”,另一段是他红着眼眶说“秦女士是最仗义的人”,“对比剪辑,配文就用‘被资本操控的嘴,说得出两种真相’。”
秦晚凑过去看,发梢扫过他手背。
她突然伸手按住他的鼠标:“再加段老周头的采访。”她点开另一个文件夹,老周头举着泛黄的欠条,声音带着哽咽:“这二十万,我还了十年。可秦女士说,她要的不是钱,是公道。”
键盘敲击声在夜色里此起彼伏。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纱窗,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投下斑驳的光。
直到凌晨一点,林逸才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点击导出键:“明早十点,全网推送。”
秦晚望着屏幕上跳动的进度条,突然想起老周头餐厅里那盏还亮着的灯牌。
她抓起手机发了条消息,又转头看向林逸:“地铁站的广告屏……”
“我让人谈好了。”林逸关掉电脑,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声音软下来,“去睡吧,剩下的我来。”
凌晨两点,A市地铁一号线的运维室里,值班员揉了揉眼睛,盯着监控屏幕里突然弹出的提示:“红月亮守护者”纪录片将于明日早高峰时段在全线广告屏播放。
他打了个哈欠,伸手要关提示,却在看清标题时猛地坐直了身子——标题下方,是老周头举着欠条的照片,和小吴哭着说真话的截图。
他摸出手机正要上报,屏幕突然黑了。
运维室的空调发出“嗡”的一声,再亮起时,提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