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剧场 第15章 钝剑新声14

作者:ry134627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6-20 1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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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后背撕裂般的疼痛随着迈步的动作尖锐地提醒着昨夜那场搏杀的代价。陈光佝偻着腰,在灰白冰冷的晨雾中艰难挪动。汗水混着灰尘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刺痛的灼热感,他胡乱抹了一把,视线里,“老城根”那片破败的楼顶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遥远得像海市蜃楼。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肺部的灼烧、后背的钝痛和双腿的麻木是真实的。街边的店铺陆续开门,食物的香气飘散出来,勾得空空如也的胃袋一阵痉挛,但他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口袋空空如也,连一个硬币都掏不出来。

终于,那栋熟悉的、墙皮剥落的灰色居民楼出现在视线里。单元门口,几个早起买菜的大妈正低声议论着什么,看到陈光如同从泥潭里爬出来、浑身狼狈、脸色惨白如鬼的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避让开来,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畏惧。

陈光对她们的目光视若无睹。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喘地爬上五楼。楼道里新换的声控灯忠实地亮着,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汗湿、沾着暗红污渍的T恤和毫无血色的脸。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推开那扇薄薄的铁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灰尘和封闭气息的微浊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一片昏暗,窗帘紧闭。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滑坐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蜷缩着身体,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寂静和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将他紧紧包裹。林晚惊恐的尖叫、囡囡撕心裂肺的哭嚎、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濒死的呻吟……还有派出所门前,江屿那张冰冷的脸和递过来的、如同施舍般的头盔……无数的声音和画面碎片般在脑子里疯狂冲撞、尖叫!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猛地用拳头砸向冰冷的水泥地面!

咚!

指骨剧痛!却丝毫无法驱散脑海里的魔音!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他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

不能再想!

必须抓住点什么!

抓住……声音!

他像溺水者扑向最后一根稻草,手脚并用地爬到房间角落。黑暗中,他摸索着那个装着旧电子琴的大纸箱。粗暴地撕开胶带,手指触碰到冰冷廉价的塑料外壳。插头!电源在哪里?他慌乱地摸索着,终于找到了插孔,将插头用力怼进墙上的插座!

指示灯亮起!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如同鬼火。

他搬过椅子,几乎是摔坐在琴前。黑暗中,他看不到琴键,只能凭着记忆和触觉,伸出那只沾着灰尘和干涸血渍、指关节破皮红肿的右手,颤抖着,摸索着中央C的位置。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磨砂质感的塑料琴键。

他闭上眼,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将脑海里那些血腥的尖叫和冰冷的审视强行压下,去回忆……回忆那干瘪的“嘀”声,回忆那最简单的音符位置……

然后,他猛地按了下去!

“嘀——!”

一个单薄、刺耳、带着明显电子杂音的琴音,骤然在死寂的黑暗里炸响!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锯开了包裹着他的粘稠恐惧!

这声音如此廉价,如此难听。

但它是他自己的!是他用口袋里最后的铜板换来的!不是施舍!不是怜悯!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再次落下!

“唻——!”

“咪——!”

“发——!”

单调、干瘪、毫无美感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在狭小、冰冷的房间里反复响起!不成调,不连贯,甚至因为手指的颤抖和用力过猛而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噪音!像垂死之人的挣扎喘息!

他不管!

他拼命地按!用尽全身力气地按!仿佛要把昨夜所有的恐惧、愤怒、屈辱、后怕,都通过这廉价的塑料琴键,倾泻出来!后背的疼痛让他每一次抬手都如同酷刑,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滴落在琴键上,但他咬着牙,近乎自虐般地继续!

“嘀!唻!咪!发!嘀!唻!咪!发……”

单调的循环,刺耳的噪音。

像一场绝望的、无声的嘶吼。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麻木。后背的剧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终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猛地趴在冰冷的琴键上!

“嘀嘀嘀嘀嘀——!!!”

一阵杂乱刺耳的噪音疯狂响起!

他趴在琴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电击。粗重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喉咙里滚动。廉价的塑料琴键硌着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的实感。

黑暗里,只剩下那台电子琴发出的、因重压而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蜂鸣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抗议。后背的疼痛从尖锐的钝痛变成了持续的低烧般的闷痛。陈光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刺眼。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记得最后是趴在冰冷的电子琴上失去意识的。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汗味、灰尘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楼下,生活依旧,收破烂的吆喝声,邻居的争吵声,小孩的哭闹声……仿佛昨夜馨雅苑那场血腥风暴从未发生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指关节的红肿消了一些,破皮的地方结了暗红的痂。掌心里,那个冰冷的头盔锁扣依旧紧紧攥着,锋利的边缘再次在旧伤口上硌出了新的血痕。他松开手,看着掌心那道混合着新旧血迹的伤痕,眼神空洞。

他需要钱。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愤怒和屈辱填不饱肚子,更治不好伤。

他走到墙角那台旧电子琴前。琴键上还残留着他趴伏时留下的汗渍和一点暗红的血印。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转身,拿起那件沾着污渍的工装外套,套在身上。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处,让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必须去上班。快递车是公司的,丢了工作,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推着那辆同样伤痕累累的小电驴走出“老城根”,阳光刺眼,车流喧嚣。他汇入其中,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送件,签收,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麻木让他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路人好奇或嫌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尚未消退的淤青和破皮的嘴角,他也浑然不觉。

傍晚,拖着几乎报废的身体回到小屋。口袋里装着今天的工钱——几张薄薄的纸币,勉强够买几包最便宜的泡面。他烧了水,泡开面,机械地吞咽着。滚烫的面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后背的闷痛持续地折磨着他。

吃完面,他坐在椅子上,面对着那台沉默的电子琴。窗外,城市的灯火亮起。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过了许久,他才伸出手,打开电源。指示灯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亮起。

这一次,他没有像昨晚那样疯狂地捶打琴键。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在黑暗中,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塑料琴键上方,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在脑海里驱散那些血腥的尖叫和冰冷的审视。他需要抓住那一点点……属于“声音”本身的、纯粹的东西。

指尖落下。

“嘀——”

干瘪的音符响起。

然后是“唻——”

“咪——”

“发——”

动作很慢,很轻。每一次按键都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专注。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忆着林晚教过的位置,试图将那几个简单的音符按得更准确一些。单调的电子音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依旧难听,却少了昨晚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多了一种笨拙的、近乎固执的练习。

后背的疼痛随着每一次抬手而加剧,汗水再次渗出。但他咬着牙,一遍,又一遍。手指从僵硬到微微灵活,按下的音符也似乎稳定了一丝。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小屋重归寂静。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他靠在椅背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心底深处,那簇在派出所门前被江屿彻底点燃的、名为“反抗”的火焰,却在这单调枯燥的练习中,燃烧得更加清晰。

他不需要幽灵的施舍。他要靠自己发出的声音,哪怕是最难听的电子音,来填满这冰冷的空间,来对抗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

……

几天后,后背的疼痛稍微缓解,但淤青依旧明显。陈光的生活恢复了表面上的“正常”。送快递,吃泡面,在黑暗的小屋里对着那台电子琴,笨拙地、固执地按着那几个单调的音符。偶尔,他会停下来,看着掌心那道被头盔锁扣反复硌出的伤口,眼神复杂。

这天傍晚,他刚送完最后一单,骑着车准备回“老城根”。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时,巨大的LED屏幕正在播放广告。他无意间瞥了一眼,目光却瞬间被屏幕下方滚动的一行小字吸引住了:

>**市文化中心周末公益演出:青年钢琴家江屿独奏音乐会(凭市民身份证免费领票,数量有限)**

江屿!

青年钢琴家?!

巨大的冲击让陈光猛地捏紧了刹车!小电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停在路边!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那块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钢琴演奏的片段,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黑白琴键上优雅而有力地跃动,流淌出令人心醉的旋律。镜头一晃,给了一个演奏者的侧脸特写——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着,带着一种专注而沉静的气质!

虽然只是一个侧影,虽然屏幕的光线有些失真,但陈光死也不会认错!

就是那张脸!

派出所门前,摘下头盔后,那张冰冷审视着他的脸!

那个仓库里如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江屿”!

那个一次次在阴影里“施舍”他、又在派出所门前轻蔑地递出头盔的男人!

青年钢琴家?!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光!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

一个在聚光灯下优雅演奏、享受着鲜花和掌声的钢琴家,为什么要像一个幽灵一样,躲在阴暗的仓库里,观察他、施舍他、最后又用那种方式羞辱他?!他陈光的人生,在这个高高在上的“钢琴家”眼里,到底是什么?!一场精心设计的、充满猎奇和怜悯的……行为艺术吗?!

他死死攥着车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手背上尚未痊愈的破口再次崩裂,渗出鲜红的血珠,滴落在车把的金属上。他盯着屏幕上那个优雅的侧影,那双在琴键上跳跃的、如同艺术品般的手,再想想自己那台破电子琴上干瘪的“嘀”声和粗糙的手指……巨大的落差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耻辱!

比在仓库里被无视更甚的耻辱!

比在派出所门前被施舍更甚的耻辱!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刺眼的屏幕。胸腔里翻腾着愤怒、屈辱、不解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想掉头就走,逃离这片充斥着那个名字和影像的街区!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迟疑和惊讶的、熟悉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陈光?”

陈光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人行道上,林晚牵着一身漂亮小裙子、扎着蝴蝶结的囡囡站在那里。囡囡的小胳膊还打着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小脸有些苍白,但看到陈光,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叔叔!”

林晚穿着一件素雅的米色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她的脸色也有些憔悴,左脸颊靠近耳根处贴着一小块肤色胶布,遮住了下面的伤痕。她看着陈光,眼神里充满了惊讶,随即又化作了浓浓的担忧和复杂的情绪。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陈光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和破皮的嘴角,落在他紧攥车把、手背渗血的手上,最后又看了看旁边那块正播放着江屿演奏片段、滚动着音乐会信息的巨大LED屏幕。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LED屏幕兀自闪烁着,优雅的琴音流淌在喧嚣的街头。林晚的眼神在陈光狼狈的伤痕、屏幕上江屿的侧影,以及陈光那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屈辱的血红眼睛之间飞快地移动着。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线,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是担忧?是了然?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囡囡似乎没察觉到大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她仰着小脸,指着那块巨大的屏幕,奶声奶气、带着点兴奋地对陈光说:“叔叔!你看!那个弹钢琴的叔叔!妈妈说他弹得可好听啦!妈妈还说……唔……”

林晚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握紧了囡囡的小手,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她弯下腰,对着囡囡低声快速说了句什么。囡囡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是好奇地看看妈妈,又看看脸色极其难看的陈光。

林晚直起身,再次看向陈光。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解释囡囡的话,也没有询问陈光的伤势,而是从自己随身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两张印制精美的纸片。

那是两张音乐会门票。

她将其中一张,递向陈光。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眼神清澈而坦然地迎向陈光那双燃烧着屈辱火焰的眼睛。

“陈光,”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街头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周六晚上,文化中心。有空的话……去听听吧。”

陈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看着林晚递过来的那张精致的门票,再看看她清澈坦然的、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眼神,最后又猛地抬头看向那块巨大的LED屏幕上江屿优雅的侧影。

青年钢琴家。

仓库幽灵。

施舍者。

羞辱者。

巨大的矛盾感和荒谬感如同冰火交织,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愤怒的质问!他想把那张门票狠狠摔在地上!他想冲着林晚吼: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和那个混蛋是一伙的!

但囡囡那双清澈的、带着一丝怯意的大眼睛,还有她胸前吊着的、打着石膏的小胳膊,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即将爆发的怒火。

他死死咬着牙,牙关咯咯作响。手背上渗出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落。他看着林晚递过来的门票,那精美的纸张在LED屏幕变幻的光线下,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林晚的手依旧稳稳地举着,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没有丝毫退缩。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邀请?或者说,是给他一个自己去寻找答案的机会?

时间仿佛在喧闹的街头停滞了。巨大的屏幕光影流转,优雅的琴音如同背景。一个狼狈的快递员,一个带着受伤孩子的温婉女人,一张递向黑暗的门票。

陈光看着那张门票。再抬头看看屏幕上江屿那双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最后,他的目光落回自己那只紧攥车把、粗糙、破皮渗血的右手上。

那台破电子琴干瘪的“嘀”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抬起那只沾着血污的右手。

他没有去接那张门票。

也没有将它打落。

他的手,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最终,那只粗糙、伤痕累累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越过了那张精美的门票,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林晚握着门票的、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指尖冰冷,带着汗意和一丝血污的黏腻。

林晚的手腕微微一颤,但没有躲开。她看着陈光,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陈光没有看她的眼睛。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死死地、如同穿透虚空般,钉在那块巨大的LED屏幕上——钉在那个名叫江屿的、青年钢琴家的、优雅沉静的侧脸上。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喧嚣的街头:

“好。”

“我、去。”

林晚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看着陈光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将那张门票轻轻放在他依旧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陈光收回手,紧紧攥住了那张带着林晚体温的、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门票。纸张的边缘硌着他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不再看林晚母女,也不再看那块刺眼的屏幕。他猛地转过身,跨上小电驴。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载着他和他掌心里那张滚烫的门票,汇入车流,消失在城市的霓虹深处。

林晚牵着囡囡,站在原地,看着陈光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屏幕上江屿演奏的片段,眼神复杂难明。囡囡轻轻拉了拉妈妈的手,小声问:“妈妈,叔叔怎么了?他好像……很生气?”

林晚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女儿打着石膏的胳膊,目光悠远,没有回答。

……

周六傍晚,华灯初上。

市文化中心宏伟的玻璃幕墙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巨大的海报悬挂在正门上方——青年钢琴家江屿的侧影,眼神深邃,指尖仿佛凝聚着星辰。衣着光鲜的人们手持精美的请柬或门票,谈笑风生地拾级而上,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高级布料和一种名为“艺术”的优越气息。

陈光站在马路对面,背光的阴影里。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只是仔细地洗了脸,头发也勉强梳理过。后背的疼痛已经转为持续的酸胀,脸上的淤青淡了些许,但嘴角的破口和手背的伤痕依旧显眼。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林晚给的门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粗糙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门票光滑的纸张和印刷的凹凸感。

他看着对面那座灯火辉煌、如同水晶宫殿般的建筑,看着那些优雅从容走进去的身影。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格格不入。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头盔锁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硌着他的大腿,提醒着他仓库的冰冷和派出所门前的羞辱。

进去?

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施舍者?

坐在那些衣香鬓影的人群里,听他用那价值百万的钢琴,演奏他听不懂的“高雅艺术”?

然后呢?再次被那冰冷的、如同看实验品一样的目光审视?

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几乎要转身离开,逃回他的“老城根”,逃回他那台破电子琴旁边!

但林晚那双清澈坦然的、递出门票时带着鼓励的眼睛,囡囡吊着胳膊的弱小身影,还有……还有他自己心底那台破电子琴发出的、干瘪却执拗的“嘀”声……像几根无形的线,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脚步。

他攥紧了门票。掌心的伤口被纸张边缘硌得生疼。这痛感奇异地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经。

他需要答案。

他需要亲眼看看。

看看那个在仓库阴影里如同幽灵、在聚光灯下如同王者的男人,到底是什么!

哪怕这答案会带来更深的羞辱!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凶狠!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穿过车流,走向那座璀璨而冰冷的文化宫殿。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看着他这身格格不入的打扮和脸上的伤痕,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和审视,但还是公事公办地撕下了票根。走进大厅,暖黄色的灯光,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空气中昂贵的香氛……一切都让他感到眩晕和不自在。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如同针扎般的异样目光。

他低着头,捏着票根,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在光鲜的人群缝隙里艰难地移动,寻找着自己的座位。位置很靠后,在二楼侧边的角落。当他终于坐下时,才发现后背的座椅柔软舒适,视野却有些偏。

巨大的水晶吊灯缓缓暗下。

观众席的嘈杂声渐渐平息。

舞台的帷幕在柔和的灯光中缓缓拉开。

一架巨大的、乌黑发亮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静静地伫立在舞台中央,像一尊沉默的王者。聚光灯如同月光,温柔地洒落在琴身和琴凳上。

全场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陈光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死死地盯着舞台入口的阴影处。

脚步声响起。

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踩在光洁的地板上。

一个身影,从阴影中从容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身形挺拔如松。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硬朗的肩线和轮廓。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走向舞台中央的钢琴。

陈光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是他!

江屿!

那张脸,在璀璨的聚光灯下,褪去了派出所门前的冰冷和仓库阴影里的模糊,变得无比清晰!轮廓分明如同雕塑,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他的眼神深邃沉静,没有看向观众席,只是专注地投向那架等待着他的钢琴。没有了头盔的遮挡,没有了皮夹克的野性,此刻的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场,如同出鞘的名剑,锋芒隐于沉静之下。

他走到钢琴前,没有多余的鞠躬致意,只是极其自然地在琴凳上坐下,调整了一下位置。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与乐器融为一体的和谐感。

他抬起双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悬停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灯光下,那双手骨节分明,皮肤干净,指尖圆润,如同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全场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双手上。

陈光坐在黑暗的角落,背脊僵硬,后背的酸胀感因为紧张而加剧。他看着那双悬停在琴键上的手,再低头看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粗糙、带着伤痕和老茧、甚至还有些污渍的手。巨大的鸿沟,无声地横亘在舞台的光明和他所在的黑暗角落之间。

就在这时。

江屿的手指,落下了。

没有预兆。

没有酝酿。

第一个音符骤然响起!

不是舒缓的序曲,不是柔美的抒情!

而是一个极其强劲、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低音和弦!如同沉重的巨锤,狠狠砸在寂静的音乐厅穹顶之上!

“咚——!!!”

声音浑厚、深沉、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瞬间撕裂了所有的宁静!强大的声波如同实质的冲击,狠狠撞在陈光的胸口!让他浑身猛地一震!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

紧接着!

一连串快速、密集、如同疾风骤雨般的音符从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指下倾泻而出!旋律激昂、狂放、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如同暴风雨前夕的雷鸣电闪!如同千军万马在荒原上奔腾冲杀!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棱角,带着金属的撞击感,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是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三乐章!

狂暴的音流在音乐厅里疯狂冲撞、回旋!那架价值连城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在江屿的指下,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咆哮!那不是优雅的演奏,那是一场声音的战争!是灵魂深处的风暴被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陈光僵在座位上,如同被这狂暴的音浪钉在了原地!他听不懂复杂的技巧,听不懂深刻的内涵,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声音里蕴含的、几乎要冲破屋顶的、狂暴的、压抑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的——力量!

这力量如此熟悉!

这狂暴如此熟悉!

如同昨夜他撞向那个施暴者时凝聚在肩膀上的所有愤怒和绝望!

如同他在冰冷仓库里,对着那扇崭新得刺眼的门发出的无声咆哮!

如同他在派出所台阶上,对着递来的头盔挥出的那记带着血污的拳头!

舞台上的江屿,身体随着激烈的演奏而微微起伏,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绷紧,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眼前的琴键连同整个世界都劈开!他不再是那个冰冷的观察者,不再是那个优雅的艺术家,他此刻更像一个在声音的战场上浴血搏杀的战士!用指尖释放着灵魂深处最原始、最暴烈、最不为人知的……风暴!

陈光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旧伤的痂盖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舞台上那个在聚光灯下、在狂暴音流中搏杀的身影!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在这震耳欲聋、充满破坏性力量的琴音中,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沉重而剧烈地,疯狂搏动起来!

咚!咚!咚!

与舞台上那狂暴的琴音,奇异地同频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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