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盔被摘下。
清晨灰白的光线,像冰冷的探照灯,毫无遮拦地打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轮廓分明,如同被刀锋精心削砍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皮肤是风吹日晒后的小麦色,鼻梁高挺得带着一种倨傲的弧度,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毫无弧度的直线。而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像两潭封冻了千年的寒渊,此刻正穿透派出所门前冰冷的空气,毫无波澜地、直直地钉在台阶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没有表情。没有关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刚刚经历剧烈撞击后残损物品的损坏程度。
这张脸,陈光从未见过。
但这双眼睛……这双在冰冷仓库的阴影里,隔着深色头盔镜片无声地、居高临下地审视过他狼狈、愤怒、卑微的眼睛……他死也不会认错!
江屿!
这个名字,如同无声的惊雷,裹挟着仓库里狂暴的引擎声、头盔锁扣冰冷的触感、还有那扇崭新得刺眼的防盗门,在陈光死寂的脑海里轰然炸响!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比清晨的寒风更刺骨!他僵在台阶上,身体里所有因搏斗和疲惫积累的疼痛瞬间被这巨大的冲击唤醒,后背的闷痛、指关节的破口、肺部撕裂般的灼烧……齐齐发作!让他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几乎栽倒!
机车引擎低沉地轰鸣着,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在喉间滚动。江屿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扫过陈光沾着灰尘、汗水和暗红血渍的工装外套,扫过他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颊,扫过他扶墙那只手上红肿破皮的指关节,最后落在他那双因极度震惊、愤怒、屈辱和无法理解的茫然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那目光里,依旧没有丝毫波动。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甚至没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只有纯粹的观察。像是在确认一项冰冷的实验数据。
然后,在陈光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巨大的压迫感碾碎的瞬间,江屿动了。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质问“你干了什么”。
没有嘲讽“又需要帮忙了?”
更没有一句解释“我是谁”。
他只是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将手中的头盔往陈光的方向——轻轻一递。
动作自然得如同递出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哑光黑的头盔,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这个动作,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陈光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无声的、施舍般的、不容拒绝的“帮助”!
把他从派出所的台阶上“捡”走?像捡一条在泥泞里挣扎的野狗?!然后呢?再把他丢到哪个冰冷的仓库门口?让他对着一扇崭新的、写着巨大讽刺的门?!
连日来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被玩弄的无力感、还有昨夜那惊心动魄的搏杀带来的惊悸和后怕,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递过来的头盔彻底点燃!如同浇了汽油的干柴,轰然爆燃!
“滚——!!!”
一声嘶哑到变形的狂吼,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猛地从陈光喉咙深处炸开!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挥臂!不是去接那头盔,而是像要劈开这操蛋的命运和眼前这张冰冷的脸!
手臂带着风声,裹挟着积压已久的暴戾,猛地扫向江屿递过来的头盔!
啪!
一声脆响!
陈光的手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头盔外壳上!力量之大,让沉重的头盔猛地向下一沉!
江屿似乎没料到陈光会有如此剧烈的反抗。他的手腕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冲击得微微一晃,但立刻稳住了。头盔稳稳地停在他手中,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第一次,极其轻微地眯了一下。那深潭般的平静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讶异?或者……是别的什么?像冰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但这涟漪瞬间就消失了。快得如同错觉。那双眼睛重新恢复深潭般的冰冷和审视,只是这一次,那审视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点点……别的意味。不再是纯粹的观察物品,而是带上了对“反抗”本身的评估。
陈光一击挥出,身体因巨大的反作用力而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派出所冰冷的门柱上!剧痛传来,眼前阵阵发黑!他靠着门柱,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江屿,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
“滚!”他再次嘶吼,声音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不需要你!滚开!”
他不需要!不需要这幽灵的施舍!不需要这冰冷的“帮助”!哪怕他此刻身无分文,浑身是伤,连走路的力气都快耗尽!他宁愿爬回去,爬回他那间冰冷的水泥盒子,面对那台干瘪的电子琴!那是他用自己最后的铜板换来的!是他自己的!不是谁的恩赐!
冰冷的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派出所门口,红蓝灯光早已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白。一人一车,一站一坐,在空旷的街边无声对峙。
江屿看着靠在门柱上、如同一头濒死却依旧龇牙的困兽般的陈光。他握着头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头盔光滑的漆面倒映着他自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陈光扭曲的面容。
几秒钟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冰冷的张力。
终于,江屿动了。
他收回了递出头盔的手。动作依旧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没有再看陈光一眼,仿佛刚才那激烈的反抗和嘶吼从未发生。
他重新将那个冰冷、沉重的哑光黑头盔,稳稳地、一丝不苟地,扣回了自己的头上。
“咔哒。”
锁扣咬合的轻响,在寂静的清晨街道上清晰得如同宣判。
深色的镜片落下,再次隔绝了一切。那张年轻而冰冷的脸庞消失,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的、毫无感情的黑色头盔。
引擎低沉地咆哮起来,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怒火和不耐烦。江屿拧动油门,黑色的重型机车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猛地向前一蹿!
没有停留。
没有回头。
黑色的车身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冲入灰蒙蒙的晨雾中,只留下一道刺鼻的尾气和轮胎摩擦地面留下的、深深的黑色痕迹,在冰冷的街道上迅速弥散、消失。
如同从未出现过。
陈光背靠着冰冷的门柱,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黑色幽灵消失在街角。巨大的脱力感瞬间席卷而来,身体沿着门柱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后背的剧痛、全身的酸软、还有那耗尽所有力气反抗后的虚脱,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和后背的疼痛,额头的冷汗混着灰尘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走了。
又一次。
像丢下一块啃过的骨头。
派出所的门开了,一个值班警察探出头,看着坐在台阶上狼狈不堪的陈光,皱了皱眉:“喂!你怎么还在这儿?没事赶紧走,别在这儿坐着!”
陈光没有抬头。他撑着膝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他不再看江屿消失的方向,目光投向灰蒙蒙的街道尽头,望向“老城根”那片破败楼宇的方向。
很远。
身体在叫嚣着放弃。
但心底那簇被“江屿”最后那无声的蔑视和递出的头盔彻底点燃的火焰,却在虚弱的身躯里燃烧得更加猛烈!
他不需要施舍!
他不需要那个幽灵!
哪怕爬,他也要爬回自己的地方!爬回那台干瘪的电子琴旁边!
他迈开脚步,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老城根”的方向,挪去。背影在灰白的晨光里,单薄、佝偻、布满伤痕,却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逼到绝境后的、无声的倔强。每一步落下,都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刻下一个沉默的、反抗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