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邮请看这边。”
老工匠指着东边夜幕下的荒谷三湖。
因灯火通明的陆逊大营就挨着边上,此时湖泊的轮廓仍算清晰。
“此三湖南北一字排开,从扬水南岸两三里开外一路南延到大江北堤,看似处处皆可立寨。”
“但懂行的都知道,只有最北的路白湖周边算得上土地坚实,且不怕水淹。”
麋威顿时来了兴趣:“这是为何?”
“因为江陵整体地势是往东南倾斜的。”老工匠一语道破。
“这座城,这片地,越往东南越容易积水,地面越发潮湿泥泞。”
“实际上在春夏水大的时候,三湖甚至能往南漫过江堤,直接注入大江。”
后面这点麋威倒是从潘濬那里听说过。
但从未细究当中的原理。
原来是因为地势倾斜!
现在回过头再看陆逊选择的扎营地点。
观感顿时就不同了。
一开始,他以为陆逊选择东北角这么个歪脖子的地方,是为了渡过扬水去袭击北郊二城。
后来他知道对方渡河是为了掘更北的柞溪南堤。
但现在看来,还因这个地方本就最适合扎营。
此外,对方为何去掘柞溪南堤而非扬水北堤?
还是地势高低的问题。
什么叫命中注定?
这就是。
“如此看来,就算我军成功掘开路白湖北堤,怕也难以摧毁敌营啊!”
旁边詹思服半是恍然,半是羞赧。
而麋威早就深知陆逊的军事水平,只是稍稍感叹便不再多想。
转而问道:
“老丈可有法子排干北郊的积水?”
老工匠不假思索道:
“无非两个法子。”
“要么尽快修补河堤缺口。”
“要么等水注入下游河道,自然排干。”
修堤显然不现实。
修跟挖不一样,更费时费力。
这期间陆逊肯定会派兵袭击。
破坏总比建造简单。
麋威不死心道:“老丈就没办法让水排得更快一些么?”
“督邮别开玩笑。”老工匠忍不住嗤笑。
“河流水道天然而成,岂能轻易左右的?总不能把扬水南堤也掘了吧!”
掘开扬水南堤当然不妥,这样就轮到江陵城被淹了……咦,慢着!
麋威心中蓦地一动。
就算真淹了江陵的城墙……又如何?
夯土墙敦实厚重,被大水泡个十天半月不见得有啥大问题。
可旁边相隔不远的敌营呢?!
他目光不由再次飘向江陵城东郊。
从北到南,扬水南岸,陆逊营盘,荒谷三湖,大江北堤……地势一路往南倾斜。
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猛然跃上心头。
他深吸了几口气,回头盯着老工匠,沉声问道:
“掘开扬水南堤需要多久?”
“督邮真要掘?”
老工匠莫名有点慌,但还是老实答道:
“若人手充足,两三个时辰足矣。”
这跟詹思服刚刚的说法差不多。
但事关战局,麋威不敢大意:
“为何这么快?”
老工匠道:
“一来嘛,因为雨季河水时常泛滥,河堤总要修修补补,本就不算牢靠。”
“二来嘛,正因为修补多了,哪段薄弱哪段厚实,本地匠人都清楚得很。”
“也就现在是枯水季。若是雨季过洪,半个时辰都嫌多!”
这就是主场作战的优势了。
麋威闻言顿时信心大增。
立即下令召集所有修筑过河堤的工匠。
同时让蕉仲连夜点兵,准备掩护工匠出城掘堤。
众人立即照办。
但知晓前因后果的詹思服却不免生疑:
“老丈刚刚不是说了这时节水少?掘开南堤真能淹到敌营吗?”
便见麋威抬手北指,噙笑道:
“此刻还算水少吗?”
北郊乌漆墨黑,自然是什么都看不清的。
但詹思服跟着麋威看了两天,迅速领会。
扬水原本确实水少。
但。
自昨夜柞溪南堤开了口后,大水便顺着地势往南漫灌了一整日。
当此之际。
扬水河道根本是以一己之力承担了两条疏水通道的全部流量!
当然,随着最初一波洪峰过去。
可能是明天早上,或者下午。
扬水水位终究会恢复正常。
但至少此刻不是!
所以麋威才果断下令出击。
他自己总结为一句话:抓住水流动态变化中的短暂战机。
下令之后,麋威趁着士兵和工匠集结的间隙,立即策马去见潘濬。
入得州牧府,潘濬居然还未歇下。
“我有预感你今夜还会再来,果不其然。”
潘濬安坐堂上,神情微妙。
“说吧,你打算做什么?”
麋威简要说出自己的夜袭计划。
潘濬听得一愣一愣的。
末了讶异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麋威搓手道:“兵法不是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吗?”
“敌将强行改易水势,虽算出奇,却也让原本不存在的战机出现了。”
“与其说是弟子想到的,不如说敌将到底不够熟悉本地水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反而露出破绽。”
“虽说这破绽可能只有短短一夜,但只要我方及时抓住,也足够致命!”
潘濬片刻无言。
能于动态变化中抓住短短一刹那的战机,果断出击。
这种天赋,这种本事,这种魄力。
不正是他之前所描述的优秀骑兵统帅吗?
这小子……
明明已经多次刮目相看。
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的潜力。
想到这,潘濬脸色一肃:
“机不可失,速去!”
“城中为师自会替你担着!”
麋威大喜拜谢而去。
他来见潘濬不仅仅是为了寻求权威认证,增强自信。
更是希望借此反过来坚定潘濬信心,继而让他出面守城。
之前潘濬说守城关键之一在于麋威能不能稳住城内人心。
但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透。
这里的人心。
还包括潘濬自己的。
……
从江陵城东到荒谷三湖之间,大约要走五六里地。
对于骑马而言,片刻就到。
麋威亲自领着临时拼凑的十多骑,人衔枚,马裹蹄,自东门悄然而出,却未急着直奔敌营。
而是借着夜色和城墙阴影的掩护,稍稍藏身在城门洞旁边。
他在等待工匠们就位。
按计划,那群经验丰富的修堤工匠,此时正在詹思服的带领下,从黑灯瞎火的北门方向离开江陵城。
然后一路摸黑赶到扬水南堤边上,再顺流而下。
最终到达预设的掘堤位置。
这之后,就需要麋威这队人马在城东造出声势,替掘堤队吸引敌军注意力。
说实话,第一次亲自领兵作战,还是技术含量不低的夜袭。
麋威心中不免忐忑。
毕竟上一次“夜袭”,他只是监军,而且还是欺骗性质的表演。
难度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
等候的时候,他心中不禁在想:
明明自己一直都在抱大腿,为躺平而不懈努力。
为什么事情还是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了呢?
莫非是自己抱大腿的姿势出了偏差?
如此胡思乱想片刻。
约定时间一到,却再无它想,一口吐掉嘴里的木棍,对众骑下令:
“各持一把茅,靠近敌营再点火!”
言罢,他率先抓起一把门洞旁提前备好的干草,策马而出。
众骑轰然领命跟从。
……
【《水经注·卷三十四》:江陵城地东南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