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志向的人,终究是少数。”
听到这里,麋威心下恍然。
苟全性命于乱世嘛,人之常情!
就连诸葛亮年轻时都曾这么打算。
又问道:
“那你认为我仲父又是怎么想的?”
“哈,仆怎敢轻易揣度府君的心思!”
麋威摆摆手:“但说无妨!”
蕉仲捋了捋稀疏的白胡,道:“麋府君跟本地士族又稍有不同,他是外来者。”
关兴这时也来了兴趣,插嘴道:
“太守素来是流官,根基不在本地,而在朝廷,在自身名望,确实不同。”
蕉仲闻言却摇头道:“不,不完全是这样的。”
“麋府君虽说是追随大王和兄长来到荆州的,但自从安汉将军跟从大王入蜀后,他便隐隐有了在南郡自立门户的意思。”
“这些年他没少笼络本地士族……大概是希望能被本地士人接纳吧。”
麋威想起这段时日在郡府里的见闻,还真是这样。
虽说太守空降一地,往往都会邀请本地才德之士入门下为吏,以求获得地方势力支持。
但麋芳门下本地士人的占比也着实太高了,几乎没几个嫡系人马。
这么一想,詹思服这个蛮夷门卫头子就显得微妙起来了。
这是怕万一与本地人闹起矛盾,必须有个不牵涉本地士族利益的蛮夷,替他守好最关键的位置,确保人身安全?
罗马教皇的瑞士卫队?
奥土苏丹的巴尔干亲兵?
麋威突然对便宜叔叔的心态有了点把握。
“最后一个问题,我仲父已经被本地士族接纳了吗?”
蕉仲这次不假思索道:
“怕还差得远。”
“但两边倒也一直相安无事……毕竟关将军横压在所有人头上呢!”
闻得此言,麋威一时茅塞顿开。
关兴见状,忍不住问:
“麋君,你想到破局良策了?”
麋威:“还谈不上有计策,不过是对江陵、南郡,乃至整个荆州的局势想得比之前更通透了。”
关兴更加好奇了。
但未及再追问,州牧府忽然重启大门。
有仆人出来传信,说潘濬有事吩咐弟子麋威,请他即刻入内。
潘濬特意强调了“弟子”的身份,显然不包括关兴和其他人。
“这姓潘的不怀好意,麋君还是别去了吧?”
麋威摇头:“还是要见一见的。”
“现在的局势就像棋局对弈。”
“我下一子,他下一子,大家都按规矩来,局面才不会失控。”
关兴目光一亮:
“就像张良和范增两位智者在鸿门宴上的对弈?”
麋威心想这不是某部电影魔改的情节么,史书上没有这一节啊。
但旋即醒悟关兴说的“对弈”跟他刚刚说的是一个意思,比喻而已。
便颔首道:“就是这样。”
但话一出口他又醒悟过来。
不是,大腿你怎么又用张良来类比我啊!
我就没这水平你知道吗?
不过这时关兴已经抓起他的手,一同往州牧府大门走。
边走还边兴致勃勃道:
“麋君是谋局的张良,那我就当护驾的樊哙吧!”
麋威心中:不是,哥们!
……
再次见面,潘濬换了一身正经的行头,擦干净了脸。
说话也变得直接了当。
“此子类父。”
潘濬指着面色红润的关兴。
“不管读了多少书,还是多勇少谋。”
“但观他近日行事,颇有些章法,应该是身边多了一位智谋之士。”
说罢,潘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麋威。
麋威下意识转头看向关兴。
结果关兴早已经在看着他。
麋威暗叹一声,只能回头对潘濬道:
“先生既然早就知道我等近日的作为,何不给个痛快的说法,帮还是不帮?”
“或者说得更明白一些,先生是打算助刘还是助孙?”
潘濬捋了捋胡子,面沉如水。
场面冷了片刻。
“弟子明白了。”
麋威微微一揖,抬头又道:
“先生召弟子来,有何吩咐?”
潘濬这才开口:
“麋子仲虽然为人敦厚雅正,但素来无处理实际事务的才干,不料竟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
此言一出,麋威尚无感觉,旁边关兴已经冷哼了一声。
然后麋威才反应过来,潘濬又在对子骂父了。
这老登怎么老喜欢背后说人坏话啊?
这时潘濬从袖里掏出一卷竹简。
“昔年我师宋仲子曾为扬子云的《法言》作注,这是其中一卷。”
“你既拜入我门下,便先从这一卷学起吧。”
扬子云就是“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里说的那个扬雄扬子云。
是西汉后期的重量级儒家学者。
虽然他的著作并非当下士人最注重的“经”,但依然有重要的影响力。
麋威接过竹简,发现其中一条竹片正好外翻,露出一列字:
【人而不学,虽无忧,如禽何。】
身旁再次传来关兴的冷哼声。
麋威又是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潘濬这是在讽刺他不治经学,沉迷诡诈小道,属于不务正业。
但怎么说呢?
麋威并没有觉得被讽刺到。
主要是,作为后世人他本来就对枯燥的学经不感兴趣啊。
就缺乏代入感知道吗!
昨晚他对关兴说的那番话,还真不完全是为了照顾对方情绪。
他确实认为乱世中学万人敌比学经更有意义。
这时潘濬见麋威看到他故意翻出来的字句,只是微微一顿,便从容收下。
竟无丝毫羞恼之态。
跟旁边一惊一乍的关兴可谓对比鲜明。
心中不禁微微一颤:
“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定力,怕是不好打发……”
正想着该怎么继续落子,麋威已先开口:
“观先生气色,不似抱恙,敢问先生当下所患何疾?”
弟子关心老师的病情,理所当然。
但潘濬当然不会只想到这一层。
这是想抓住我“托病避事”这一点来做文章?
或是将计就计,找人取代我在州部的位置?
潘濬一瞬间联想到很多可能性。
但他并不担心。
特别是职位被取代。
他真正的依仗,从来不是荆州治中从事这个身份。
甚至也不是刘备让他留典州事的任命。
“名望”才是。
为何郡守州牧总喜欢征辟地方名士进入门下?
为何汉代士人总喜欢通过辞让的方式来养望?
因为一个人在士林的名望才是他获取职权的基石。
而非反过来。
这一套游戏规则,大汉的士大夫已经玩了好几百年。
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潘濬自然熟练。
便淡然应道:
“为师初时只是吃不下饭。”
“后来渐觉腹痛难忍,四处求医问药仍不见好转,几乎要准备丧事了。”
“幸而后来遇到一位神医,说我所病者,不在腹中,而在心头,是为‘心病’,应该在家中静养一段时日。”
“说起来,这位神医姓张……正是早前治好你的那位。”
人证物证皆备。
无暇可击。
麋威与关兴对视一眼。
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甘,继续追问:
“既是‘心病’,不知先生为何事烦心?”
潘濬看向关兴,冷笑而不语。
意思再明显不过:因为关羽的打压。
这就更无暇可击了。
而麋威似乎放弃了继续试探,客套了两句便与关兴告退。
潘兴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发笑:
“终究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儿辈……”
……
出得门来,关兴正满脸郁闷。
不料麋威猛地抓住他的手,低声道:
“关君!请你立即帮我查清楚两件事,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