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的兵卒面面相觑,神色却大都凄然。
牛妖一窝的穷凶极恶,他们驻守城东的兵卒是领教过最多的。
多少百姓逃到城门前,却还是被牛妖追上,就当着戍卫兵卒的面,把一个个大活人生生嚼碎和着骨头吞下。
都说好人家的孩子不投身军伍,他们贫苦出身看到百姓受妖祸之苦自然更是感同身受。
不少兵卒甚至已经老泪纵横,年轻的还有跪地相拥而泣,鼻涕打湿了铁甲的。
他们也是栖霞县人,这十来年里,有哪家的亲戚朋友是真的没有遭过牛妖的毒手的?
牛妖大嘴一张,他管你什么身份?
吃就完了!
林越秋翻身下马,领着农户们推车想要越过城门。
可是今天的守城士兵都像见鬼了一样。
门楼不但久久不开,守城士兵板起一张冷面孔,还架起长矛拦在了她的面前:
“林捕快,没有百夫长的号令,你们一个也不许进城!”
林越秋柳眉微蹙,凤眼瞪起,目光微凝,摸上了腰间官刀:“你们要干什么?”
“得罪了!”
城门外的士兵只要拦住人就好了,城楼上的百夫长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百夫长当真是犯了难。
照县丞的吩咐,柳观如果活着回来,就应该调兵遣将速速将他剿灭当场,血溅门楼!
可是计划毕竟是计划。
谁知道柳观真能斩死牛妖的祖宗,现在是民心所向,妥妥的斩妖英雄。
形势已经大不相同了。
不要说村民了,就是自己手底下带的兵也敬他像敬神一样。
要是听令强行拿了他,再要把他就地正法,说不得是要激起士兵哗变的呀!
话也说回来了,庙里的城隍也没这小子灵啊。
柳观杀牛妖是化解了大家的安危隐患,解了多年来百姓心里的怨气和苦楚,更是有真本事。
这样的少年英雄不把他供起来,还说什么“双赢”,硬要把他杀了枭首,还要给人家泼一身的污水。
披着官皮的这帮沟槽的杂种办的都叫什么事儿啊?
十夫长看出了他的难处,在旁低声说道:
“头儿,这可难办了。依我看,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柳夫子过去,把问题抛回去给县丞。”
“知县那头怎么交代?”
十夫长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哼,知县老儿喜欢让县丞出面办脏事,既是给他留下转圜的余地,也给我们留下了空间。他是赌,我们也是赌。江州上差要来栖霞县,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出了柳观这么个奇人变数,知县将来能不能保住他自个儿的乌纱帽还是一回事呢。”
“实权的知县我们固然是得罪不起,可是能单人单刀斫死牛妖的小柳夫子难道就是好欺负的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办一回漂亮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唉……
百夫长叹了一口窝囊气,沉吟了许久,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兵靴尖尖。
蓦然,他转过身去,斩钉截铁地大手一挥:“打开城门放他过去!”
“你们这些狗皮膏药给我听好喽!柳夫子斩妖得胜归来,后头还有牛妖余孽未清,尾随身后想要入城报复,全体士卒得我军令,坚守岗位,不得离开半步!”
“今天就是知县老爷亲临,也都得给老子听调不听宣!”
“要是有王八犊子想去县丞面前卖屁股,敢对小柳夫子过不去的,老子第一个要了捏碎他的卵蛋不可!”
“得令!”
“得令!”
“得令!”
城东士卒齐齐高呼,多少年没有听过这样爽朗整齐的回话了。
大家各个都觉得今天太得劲了,连老大骂人都骂得听起来那叫一个舒服。
小柳夫子,您呐,可就自求多福啦!
“……”
仇枭坐在城墙边上的小酒肆,看着忽然大开的城门,手里握着的一只烧鸡忽然掉在了地上。
刚刚吞进喉咙里的一口黄酒呛得他喉头热辣,连眼泪也憋了出来。
他看着喧闹的一队人,旋即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娘的,你们这些看门的狗奴才!
顾不得喘不上气,也要提腿撒开劲往死里跑回衙门里。
······
推车走街串巷,过了内桥,就推进了市集。
白日里热闹非常的市集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酒肆食寮门前的旌旗招牌在昏黑的夜风中飘扬。
怪了,今天的店家怎么还早就都歇息去了。
对比起来怪瘆人的,冷清得和闹鬼一样,林越秋莞尔一笑。
“林…林捕快,我们…这是在哪?”柳观虚弱的声音忽然传来。
林越秋眼里登时有了光,她侧头望去,柳观额头上一层虚汗,正在关切地看着自己。
劫后余生的感觉分外奇妙,林越秋掏出贴身的手绢,伏低了身子颇为亲昵地帮柳观擦去虚汗。
这时候她倒不计较男女礼教了。
而是一笑卷起两个俏皮的梨涡,露出了罕见的女儿姿态:
“小柳夫子,你也太托大了些,不等我就单刀赴会和牛妖打了起来。”
“唔…对…对不起。”
“没事的。现在我们已经安全回到城里了,才过市集呢。壮班的衙役们都推着牛头回衙门里挂牌交差了,只有几个热心的老乡还跟着我们嘞。”
林越秋笑盈盈地看着身边的村民。
村民们也乐呵呵地憨笑着,小柳夫子受了那么重的内伤还醒过来了,真是好人有好报,菩萨保佑的嘞。
这时候村民又不计较消失了十几年没显灵的泥菩萨了。
“不…不对…”柳观刚刚醒来,失血过多造成头顶一阵昏沉的剧痛还没有彻底消退,却立刻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关键的事情,小口小口地急促喘着气想要说话,肺里仿佛有铁匠在扯着风箱。
“万…万万不能回家,绕…一定要绕开南门街……”
林越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以为柳观还沉浸在和银皮雪牛危急的殊死搏斗中,过度紧张了。
她语气放缓道:“别怕,乖,我们已经回城里……”
话还没有说完,万家灯火俱熄灭了的市集长街,忽然灯火通明地点起了整整齐齐的几十个火把。
林越秋愕然地抬头看向街尾。
二十几个黑衣人一手持握金环大刀,一手擎着火把照明,整齐划一地列着队伍,从街尾一步一步地逼近。
气势汹汹,杀气凛冽。
这分明是冲着自己一行人来的!
林越秋就算再单纯,再想不清个中缘由,她也看出了来者的杀意。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对待刚刚除妖归来的英雄的?
难道是养善居的人?
还是……
林越秋低头看着他们手里握着的刀柄分明烙下了官印,超过一半的人甚至穿着官靴。
看来是行色匆匆,仓促之间组织的偷袭,连武器和鞋子也糙得没时间换。
只扯了一身黑衣和黑布蒙脸就赶来了。
她探手摸上了腰间的官刀,吐出一口升腾的如烟白气,一阵寒意从足底升到四肢百骸内。
官刀是一模一样的制式,只是没有想到今天的第一刀没有砍到牛妖身上,而是劈向了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