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东门，城楼之上，戍卫兵卒林立。
县丞大人和他的两位心腹吴先生、皂班班头仇枭立在城门上远眺东郊。
只见日色微暝，东郊泛起薄雾。
县丞负手矗立墙上，似是在自言自语：
“你们说，那小子能回得来吗？”
“县丞大人，您就别担心了，他该回来早回来了。”仇枭谄媚地朝着亲二叔笑着，
“都用不着银皮牛妖出手，子子孙孙一牛一搓毛都把他压死了。这次被柳观这孙子折磨得够呛，不如我先去酒楼布置，今晚的庆功宴必须帮您多叫几个歌姬陪酒！”
“混账！除了叫歌姬陪酒你还晓得什么？我问的是吴先生，有你说话的份吗？”县丞气得吹起胡子大骂。
“东翁无需多虑，天时地利全部在我，生不出其他事端。仇班头所言不无道理，柳观至今未能带队回来，多半是已经埋骨饮恨田头垄上了。
吴先生收回了眺望的眼光，笑得稳操胜券一般，
“反正一切都照计进行。如果柳观死在牛妖手里，那就再好不过，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
“对内，我们就排除了一个不讲团结的异己。对外，十年的妖魔横祸就有了东西可以交差。栖霞县就是经年累月不计伤亡抗击妖魔的抗妖名县，在上差降临之前还损失了一个年纪轻轻就攀登到始境的宝贵天才，我们栖霞县衙为了贯彻神策府的指令而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决心，不可谓不强烈。”
“无论是江州还是山阳郡，都太需要这样的典型事件来提振江州子民的心气，更需要这样一个好故事为他们的政绩簿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所以神策府的巡查一定对我们轻拿轻放，积累的十年的这场大劫我们也就能顺顺利利地熬过去了。”
县丞嘴角掀起，吴先生的筹谋布局，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是令人心旷神怡，比当红歌伶的声音还要能抚慰他这位父母官的操劳之心。
吴先生，吴池泽，继续说着他天衣无缝的计划：
“退一步说，就算柳观没有死在牛妖手里，我们依然立于不败之地。只是故事的模版须得改一改，变成了十年来柳观串通牛妖、鸦魔一众妖魔祸患，被栖霞县衙在知县和县丞的英明领导下，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捣毁贼人奸妖。”
“等真正的江州巡查使以上差的身份驾临栖霞县，他们看到的陈词是这样的：”
“——栖霞县不计一切代价，二十几名衙役血洒荒郊，铁血冲锋斩银皮雪牛于溪畔，伙同牛妖为祸乡里的贼子柳观且战且逃，终于被民间义士和兵卒衙役斩于东大门，枭首示众，以慰民心。”
“妙啊！妙啊！哈哈哈，吴先生，真是吾之诸葛。”县丞听到说辞妙处忍不住抚掌大笑，浑身臃肿的肥肉起伏连连，和那东郊的银皮雪牛也不相上下。
县丞对吴先生的佩服怎一个“妙”字了得？
多年来被妖魔劫掠和养善居入城掳走的人口，有的被凌虐致死，有的被生吞活剥，如此繁多的失踪人口，已经成为了户籍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平的一笔烂账。
可是吴先生这招“一柳多吃”，不但上差巡查和柳观这个不服管教的内鬼的问题都化解了。
“两难自解”之外，连这么多年失踪人口的账都被他做平了。
先生大才啊！
一千两一年的先生俸禄，恐怕是知县大人一辈子做得最值的一笔投资了吧？
“吴先生，上次戏班里演“桃花扇”的那个新来的小花旦，我瞧你眼神可离不开人家，不如今晚我多做一个东，叫她来给你作陪如何呀？”
县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斜眼挑眉朝着吴池泽试探道。
他忍不住摇头赞叹，万分感慨，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吴先生多拿一些又有何妨？
“那是再好不过了。所以这一折‘迎上差’的好戏，从头到尾就是‘双赢’——我们赢两次。”
吴先生以一番双赢妙论收尾，合手捋了捋山羊胡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想到晚上还有心心念念的那个腰肢如柳的小花旦作陪饮酒入帐，满意地美美笑出了声。
他自己也不能不服自己，实在设计得漂亮。
一个晚上而已，柳观这个突然的变数就被他精准拿捏成盘上的黑白棋子，一把拿捏。
从头到尾没有出过一分力气。
始境的武夫也是武夫，会耍刀很威吗？
我们可是食脑的，
是手握地方全部权力的大庄家，
故事的最终解释权，从头到尾都在我们的手里，
柳观啊柳观，请你教教我，天平上的筹码全都在我们这头，要怎么做才会输给你呢？
城楼阶石上，一直贴墙大气不敢出的林劲全身上下都被热汗湿透。
他的骨头却像坠入深井一样，凉到了骨髓里。
他上楼过程中听到了县丞三人的全部对话，就这样僵在阶石上，贴着墙壁不敢动弹。
一种被人捏死算清，吃干抹净的绝望感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吞没。
这个负责一县刑名的莽汉，多少个寒暑的公门里摸爬滚打，铁血已冷多年，本以为不会再落泪动容。
此刻不觉老脸已经淌下两道泪痕。
阿秋，阿秋，我唯一的女儿……
妖魔邪道凶蛮，人心却更奸毒呦。
悔不该…
悔不该啊……
“……”
黑云压城，时近黄昏。
城东大门楼上，县丞和吴先生二人早已不知所踪。
连奉命留守的皂班班头仇枭也料定柳观已死，溜号去吃酒了。
城外灌木丛中窸窸窣窣，守门士兵警惕地走近灌木丛，举起长矛拨开木丛，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搞鬼。
一只水缸般硕大的银白色牛妖头颅砰然探出草丛，吓得他一个激灵跪了下去。
“嘿嘿，你也忒没用了些，能叫死牛头吓软了腿。”
城门楼上兵卒齐刷刷循声看见了那颗牛头，顿时警觉起来。
谁知道紧跟着牛头出现的竟然是几个壮班衙役的熟面孔。
穿着衙役衣服，却拿农家的推车推着牛头，一脸怪笑冲着兵卒们卖乖。
“喂，你们几个农家汉子和浣衣妇看到了没有，这些兵卒见了牛头连魂都丢了，站得还没有你们直，浪费这时间跟进城里干嘛，还不快赶回村里做自家的营生。”
壮班的衙役里有个老资格，冲着一路跟来的村民吼道。
可村民们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用一贯以来的沉默公式化应对衙役的吩咐。
心里却达成了可爱的默契。
哼！
我们可要好生盯着，不能让小柳大人被你们悄悄害死了呦。
林越秋水汪汪的凤眼雾气蒙蒙，她怎么能看不出这些淳朴村民最简单的心思。
心头一点暖意，不惧旁晚凛冽山风。
只是，柳夫子的伤……
她柳叶弯眉微微一蹙，忧心忡忡得看向躺在另一辆推车上的柳观。
他虽然服下了始气丹，此刻却仍然不见好。
本就冷白的一张俊脸此刻更是色如金纸，原本红润的双唇也是毫无血色，甚至还是处于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