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
皇宫长安左门之外,众大臣集结,各列于队伍中自己的位置,按以往的惯例,接下来就要进宫门,到奉天门或是奉天殿参加朝议。
虽然皇帝辍朝已过了半月之久,但大臣还是得每日前来。
也都知道,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只等宫里派人出来传话,告知皇帝今日辍朝,各人就可以回衙门当差。
“又来了两份。”谢迁从言官堆里走出来,回到刘健和李东阳面前,低声道一句。
虽然话没明说,但刘健和李东阳都知晓,所谓的两份,就是参劾刘瑾叔侄的奏疏。
前两天由任良弼所上奏的,算是投石问路,发现效果还很好,引发朝中大臣的广泛热议,并将刘家叔侄打成奸佞的代表。
接下来就可以添油加醋把刘家叔侄更多不堪的事情一并陈列,相当于给皇帝施压,令其“亲贤能而远小人”。
李东阳回头看刘健一眼,面带几分担忧之色道:“会不会如当初对李阉一样,适得其反?”
这就不得不提到当初弘治帝宠信道士出身的太监李广,朝臣一顿参劾,但李广权力却越来越大,最后还是因为万岁山上修毓秀亭,动了皇家风水,令小公主病殁,再是当时周太皇太后一顿挑唆,才令李广惊恐中自杀。
显然,文臣在对付那些所谓奸佞时,就是自以为有主意,但很多时候就是走非暴力不合作的路子,除了跟皇帝产生隔阂之外,也没旁的好处。
“咚咚咚咚……”五更鼓响。
宫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
刘健定了定心神,道:“奏上去,看情况。”
……
……
宫门打开后,由戴义、萧敬二人出来。
就在众大臣以为还是例行公事,宣布各回各家时,但听戴义道:“诸位臣僚,今日奉诏往奉天门,君臣共商国事。”
“啊?”
人群中有哗然声。
皇帝养病时间太久了,导致他们以为,以后辍朝会是常态,是怎样一种情况,让皇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决定要上朝呢?
“刘阁老。”工部尚书曾鉴,靠近过去,有征询刘健意见的意思。
或者在一般人看来,就算普通大臣不知道当天要早朝,阁臣也不可能不知晓。
皇帝肯定会打声招呼,当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商谈,提前让阁臣去准备,方便在朝上商议时,不至于连个能出来应答的都没有。
刘健这边当然也是浑然不知,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
谢迁很懂得场面事,走过去稍作阻拦道:“朝上再说。躬体无大碍,可喜可贺,看来陛下病情也不是很重。”
言外之意,这次我们就恭喜陛下的病情好转就行了,毕竟之前还参劾刘瑾叔侄小病大治,这不正好被命中?皇帝现身说法,总该相信我们,知道刘瑾叔侄是奸邪小人了吧?
……
……
奉天门。
众大臣到了之后,皇帝迟迟未至。
等皇帝乘坐銮舆而来时,在场人惊讶发现,皇帝脸上蒙着个很奇怪的“布”,把口鼻都遮盖起来,只留了眼睛在外面。
众人第一个想法是,皇帝这是病情未痊愈,怕见风?所以才把自己包裹这么严实?
双方见礼后,朝议开始。
皇帝迟迟没开口,又有人在想,难道皇帝病情严重,导致不能理朝,又未避免造成恐慌,所以找个人把脸遮住出来见人,只为安抚人心?总不能是有人假冒皇帝吧?
“咳咳!”或许是脸上的口罩太闷,天热,朱祐樘也不适应,在咳嗽两声后,他赶紧把口罩摘下来挂在下巴上喘口气,等平复气息后重新戴上。
如此一来,在场人才确定这就是皇帝无疑。
只是这造型……
“诸位臣工。”戴义代表皇帝开口道,“今日陛下临朝,不为商议朝事,最近朝中大小事务,在诸位的协同之下,基本都能按时保障完成,实乃国之幸事。”
众人在想,不为商议朝事,就为了在我们面前露一脸,以证明你自己没大碍,还没到病入膏肓临终托孤的时候?
有这必要吗?
“等等。”朱祐樘突然开口道。
戴义赶紧恭敬立到一边去。
“刘先生,请您过来一下。”朱祐樘招呼道。
在众人目光凝视中,刘健代表众大臣,单独到皇帝的御座之前。
朱祐樘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疏,正是先前任良弼参劾刘瑾叔侄的那份原件,当面递归过去,道:“朕于四月底,偶感不适,后诊断为恶疟之疾,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说是九死一生幸而归来。有些风闻言事的参劾奏疏,并不以实情为准,尤其是吏科这一份,实在是……唉!拿回去,自行做诫勉,不要再有了。”
大概的意思是,你们没事瞎参劾,朕不与你们计较,由你代表朕回去训斥那些言官,让他们下不为例。
这下可把朝臣最后立着的吏科都给事中任良弼给整得羞愤难当。
任良弼随即冲出来,跪地大声道:“陛下,您的躬体疾病,应当由太医院诊治,而太医院本已诊断为热证,本就乃小疾。却是有奸邪之人,妄图以大病恐慌人心,又以小疾而大治试图欺瞒圣主,实乃狼子野心居心叵测,请陛下将其定罪。”
此话一出,在场多数人都是认同的。
陛下,您看您现在病了没几天,就好端端出现在我们面前,你说自己是恶疟?我们能相信吗?
真当我们不知道恶疟是什么症状?能这么几天就好的?
就算还活着,您现在也应该是半死不活,躺在那不能动弹,还能上朝?
认同归认同,但任良弼这种“勇气”,他们还是很佩服的。
你牛逼,抗天雷的事你自己来,我们在旁边看着就行,谁让你是科道言官表率呢?
“嗯……”朱祐樘没有搭理任良弼,只是发出的嗓音很是浑厚,像是狼要跳出来咬人的前奏曲。
刘健拿到奏疏,无奈也只能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而任良弼仍旧跪在那,似乎皇帝不改变心意,他也不打算起来,要跪谏到底。
就在场面有些僵持时,朱祐樘指了指戴义,意思是,你继续说。
戴义道:“此番陛下召见诸位臣工,有京师防疫之事,需要做安排。”
一句话,又把在场大臣给整得很迷惑。
防疫?
什么意思?
戴义朗声道:“自四月下旬,顺天府周边天气骤热,从通州处有疟瘴瘟病流传,并迅速传到京师左近,于五月初至五日前,初步收治疟瘴病患十九人,安至于南城外别所内。又于七日前,收疟瘴病患七十六人,于城中官所。于九日前,收病患一百九十九人于城东某处。初十日,收病患三百六十余人……”
听到这里,在场大臣突然有种危机降临世界末日的感觉。
疟病病患一天比一天多,结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谢迁走出来道:“戴公公,何以病患会如此之多?是否有……误诊的状况?”
就差说,有没有可能,是刘瑾叔侄故意在京师制造恐慌?
戴义道:“谢阁老,最初的确只有零星的病患出现,但随着时间推移,朝廷派太医院、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于城中不少坊内进行排查,发现百姓中得疟瘴者不在少数,只是北方百姓少有接触此恶疾者,连市井大夫都无法诊断,只能以普通热症进行诊治。其实京师的疫病流行,已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顺天府。”朱祐樘突然道。
顺天府尹蔺琦走出来领命:“臣在。”
“情况如何?”朱祐樘淡然问道。
蔺琦道:“顺天府连续多日于城北各处排查,国子监外已有不少人染恙,昨夜已派人封北雍学门,不允许监生随意出入,有多少病患,还得……仔细排查。”
你们不是不相信吗?
顺天府尹是你们的人,总该相信他的话吧?
一场瘟疫,都能传到宫墙深院的皇帝头上,说这病只是小范围流行?谁信?
戴义又道:“最近太医院于京中协同诊断病情,也有来自岭南等处在京的大夫,被招募协同诊断疫病,至于是否疟病……毋庸置疑。朝中也有人患病,诸如……都察院戴总宪。”
“嗯?”
在场之人这才留意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并不在朝臣之列。
本来以为他只是人老多病,又以为今天不上朝,所以在家休养。
结果是……得了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