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义在听了朱厚照一番“威胁”后,顾不上在乾清宫等着参与议事。
他急忙去找御马监掌印太监宁瑾。
腾骧四卫作为京师卫戍力量,一直是由御马监提督、在京勋臣挂帅,吃空饷这件事,真追究起来,宁瑾是直接责任人。
这会戴义把宁瑾也叫来,摆明是想让宁瑾背黑锅。
美其名曰提前放个风给你,让你有机会知晓此案是如何发酵的,自行于圣驾前解释。
“太子是如何知晓的?”
宁瑾在知晓此事后,趋步跟着戴义往乾清宫方向走。
皇帝真要彻查,怎么说也得把彻查的差事抢过来,如果真兜不住,也能当面跟皇帝磕头求情,以朱祐樘平时对身边人的慈善,或许一顿哭诉,还能让皇帝理解他们的“苦衷”呢?
戴义道:“是否有一种可能,太子身边有人在煽风点火?”
宁瑾心想,必然是有人在煽风点火啊。
以太子年岁,连腾骧四卫是干什么的估计都不知道,竟还知晓腾骧四卫有人吃空饷?
但问题是,太子身边的人怎可能会想到这个?
太子心高气傲的,这人指哪,太子就打哪,这么听话?
打得还这么准?
……
……
戴义与宁瑾回到乾清宫时,一次内廷的议事已经开始。
朱祐樘端坐在桌前,而另一边准备三把椅子,分别由李东阳、韩文和顾佐坐在那,正在传阅太子的奏疏。
王岳作为传话者,提前已回,正立在那好奇打量门口蹑手蹑脚进来的二人,似乎也在好奇。
你戴公公让我去传召几人来,结果我们都来了,你却来得这么迟?
你就不关心太子奏请过什么?
再就是……为何还把宁瑾给带来?
司礼监和御马监作为中官体系的文武,平时关系上是有对立和竞争的,现在关系这么好都开始勾肩搭背同进同出?有事还叫着一起?
“三位卿家,如何看?”朱祐樘等三人都传阅完毕,把奏疏又归还回来,先开口问道。
李东阳瞅了正立在旁边的朱厚照一眼,神色已不像以往那样当其为透明。
李东阳心说,希贤兄在来之前叮嘱我,让我只管维持原则,不同意太子所请,看来不太好办。
三大臣还没发言,朱厚照先开口,显得很谦卑道:“三位先生,本宫才疏学浅,也是才刚领命为监国,对西北军政之事了解很是粗浅,希望您三位能多加指点。在这里先谢过了。”
还挺客气。
至少这态度……像是个虚心好学好孩子的模样。
朱祐樘点头道:“你是该跟三位卿家好好学,尤其是国政和府库财税之事,够你受用无穷。”
另一边的宁瑾,赶紧在背后扯了戴义一把,意思是,你不赶紧上去把奏疏先接过去,看清楚上面内容?好做下一步对策?
而戴义却没动弹,仍立在门口。
其实戴义也在奇怪。
如果太子所奏请的是让皇帝彻查腾骧四卫冒领空饷的事,那作为外臣的李东阳等人,那肯定都赞同啊。
这既能查中官贪腐,又能查在京王公勋臣的擅权弄虚作假,看着太子跟这群人斗……当隔岸观火之人,何乐而不为?
还用如此犹豫?
朱厚照见三人都不主动出来接话,便回头看着老父亲道:“父皇,三位先生为何不提意见?是不是没看清楚?要不由儿臣一一提出?”
朱祐樘瞪了儿子一眼。
好似在说,刚才还觉得你有礼貌,觉得你成长了。
结果一扭头,你又原形毕露,想学咄咄逼人胡闹的那一套?你以为自己真的是出自得理一方,能镇得住场面?
你怕不是不了解这些大臣的手段。
你再好的方略,也能被他们一一驳斥,让你喘不上来气。
朱祐樘道:“李先生意下如何?”
直接问三人,可能三人都等着别人出来说话,现在朱祐樘也只问李东阳一个。
李东阳起身,拱手道:“回陛下,以臣看来,彻查御药房弊案,或可……”
这下让戴义和宁瑾最为意外。
太子不是说,是要查腾骧四卫吗?怎么改查御药房了?
他们也马上领会为何皇帝会先问李东阳,因为在事发之前,李东阳是曾主动来拜见皇帝,提出要为刘文泰、高廷和以及太医院的人说情的。
现在案子兜不住,皇帝要彻查御药房,先问李东阳意见,算是给了李东阳和内阁三阁老面子。
朱厚照道:“父皇,那些人连御药房的药都敢弄虚作假,天理难容,将他们家产抄没充作军费,当给他们赎罪。”
“嗯。”朱祐樘点头,“戴伴。”
“奴婢在。”
戴义这才上前领命。
朱祐樘继续道:“跟李荣说,调锦衣卫,配合查御药房,三日内出结果,所抄没家产等一并归于军费调用。”
李荣在司礼监秉笔太监中为首席,提督东厂。
皇帝这么说,等于是让东厂和锦衣卫一齐配合太子办事。
“太子。”朱祐樘又看过去,“你认为,以何人为首督办此案?”
不但把权力调配给儿子,连主导的人选,也交给儿子定。
大概的意思是说,信任你就放权给你,你提出来的事随便你折腾。
朱厚照道:“当然是让刘瑾带头。他管御药房,假药的事最清楚,哦,还有他侄子。”
“嗯。”朱祐樘道,“那就让刘瑾主持,再拟旨,升刘瑾之侄刘昀,为锦衣卫百户。协同办案。”
戴义急忙领命:“喏。”
心想,那刘瑾叔侄还真是会投机取巧,这边陛下的病都还没治好呢,一个当了御用监太监管御药房,一个提了锦衣卫百户?
还不是寄禄官,是个实缺的百户,毕竟要查案……
这要真把皇帝的病治好,起码还不得是个实缺的锦衣卫千户?
“那第二件。”朱祐樘又道,“腾骧四卫诡冒食俸之案……”
戴义和宁瑾都收摄心神,心中高呼,来了!
太子诚不欺我,果然有这茬。
李东阳还没坐下,接话道:“也当严查。”
戴义和宁瑾心凉了半截。
心中高呼完了!
这不正踩在文官厌恶点上?
既能坐山观虎斗,还不借助自己之手,没理由不应允。
就在宁瑾还没等上前做一番辩解,试图让皇帝收回成命时,朱厚照突然道:“父皇,儿臣认为,此案可先放放,不急于一时。”
在场所有人,眼神齐刷刷望着太子。
什么路数?
你自己提出来,现在连李东阳这样有话语权的人都同意按照你的方案严查。
结果你说先等等?
朱祐樘道:“是何缘由?”
朱厚照先瞪了戴义一眼,好似是在威胁一般,随即道:“腾骧四卫或真有人冒领俸禄,但此案牵扯太大,西北用兵又很着急,不可能在四五天时间内彻查清楚。再者,此案牵扯人员众多,必定有上下遮瞒包庇,徒生事端,严查容易影响军中和睦。不妨等西北战事平息之后,再行彻查。”
戴义和宁瑾一听,心中大为感动。
高呼,太子乃我救星也。
提出此案的是他,但给我们台阶下的人,留我们脑袋的人,也是他。
这话,让李东阳、韩文和顾佐也始料未及。
太子在这件事上,收放也太自如。
连朱祐樘都不由颔首,望着儿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
显然这番话,让他这个当父亲听到,觉得心下十分舒服。
既能火眼晶晶发现问题,不做昏聩储君,又能体察人情世故,做到适可而止……这才是君王的城府。
儿子在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