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克劳福德的钢笔尖在新闻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他烦躁地甩了甩笔,墨点溅在袖口上——这身布鲁克斯兄弟的羊毛西装可是分期付款买的。
“克劳福德先生!主编要见你!”学徒吉姆从铅字房探出头喊道,手上还沾着油墨。
斯坦利看了看编辑室墙上的八日发条钟——下午四点二十分,比他预计的召见时间早了十分钟。霍勒斯·格兰特这个老狐狸,连折磨人都像铁路时刻表一样精准。
《加州纪事报》主编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斯坦利能听见里面雪茄剪“咔嗒”的声响。
他正了正领结,敲响磨砂玻璃门。
“进来,你这普林斯顿出来的娘娘腔。”霍勒斯沙哑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办公室充斥着雪茄烟和油墨的混合气味。霍勒斯——这个五十六岁的前战地记者,脑袋像被砂纸磨过的核桃般布满皱纹——正用镀金怀表链敲打着桃花心木桌面。
“看看这些订阅取消函。”霍勒斯抓起一叠信件像扇子般展开,“圣公会妇女读书会、加州农业协会...全因为你那篇〈克拉克应当退选〉的狗屁社论!”
斯坦利注意到主编今天换了个新痰盂,黄铜的,估计又是从哪个贿赂者那里收来的。
“克拉克确实与犹太人有染,”斯坦利扶了扶夹鼻眼镜,“我的线人——”
“你那个在戒酒会的醉鬼巡警?”霍勒斯突然将燃烧的雪茄按在斯坦利的袖口上,羊毛焦糊味立刻弥漫开来,
“民主党也好、共和党也罢,我要的是能上头条的实锤!照片!能让我们的发行量超过《呼声报》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块沾着油墨的铅字板扔在桌上。“知道这是什么?明天的讣告版。想去铅字房和那些意大利移民一起排字吗,普林斯顿小子?”
斯坦利握紧拳头。他周薪才三十五美元,妻子住院的花费就占去大半。
但比起这个,更让他愤怒的是霍勒斯脚边那捆刚拆封的电报——全是各大报社对〈克拉克应当退选〉的转载申请,这老混蛋显然打算独吞转载费。
“我听明白了,先生。”斯坦利强忍怒气,“我会去搞个大新闻出来”
傍晚六点,斯坦利坐在‘淘金者休息站’的角落,就着煤气灯检查他的箱式相机。
这架1895年产的大画幅相机花了他三个月薪水,但4×5英寸的玻璃底片确实能拍出最清晰的细节。
“记者先生?”
一个带着粤语口音的童声从桌下传来。斯坦利低头看见个约莫十岁的华人男童,辫子盘在破毡帽下,鼻涕在嘴唇上结了痂。
“李先生给侬。”男孩递上一张折叠的纸条,指甲缝里满是煤灰。
斯坦利警觉地环顾酒馆。几个爱尔兰码头工人正在吧台玩扑克,没人注意这个角落。“哪个李先生?”
男孩摊开手掌:“两角钱。我有六个阿弟要养。”
斯坦利有些恼火,但还是摸出两个银角子,男孩接过钱,像耗子般窜出了酒馆。
纸条上是工整的印刷体英文:
〈想要大新闻,今晚九点,三角巷22号阁楼。带相机。勿告警察。〉
斯坦利的心跳加速了。三角巷——那个充斥着鸦片烟馆和地下赌局的魔窟,是整个三藩市最混乱,号称连警察都不敢的地区。
但,斯坦利看着手里的纸条,这也可能是他翻身的最好机会...
酒保老帕特里克擦着黄铜酒杯靠近:“克劳福德,三角巷可不是正经人会去的地方。我要是你,就不会碰和那里有关的任何事。”
斯坦利将纸条塞进怀表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里克,请给我一杯威士忌,谢谢。”
酒保张了张嘴,还是把准备说的话给吞了下去。
晚上八点,斯坦利在公寓检查装备,他的亚当斯牌转轮手枪(1896年款,38口径)装了五发子弹——按照警长朋友的建议,永远留一发空膛防走火。
“克劳菲,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妻子莱拉从床上撑起身子,肺痨让她的声音像风吹破纸。
斯坦利将玻璃底片盒塞进相机箱:“去见一个朋友,叙叙旧。”
为了不让妻子担心,斯坦利显然没有说实话。
克莱拉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沾了血丝,她挣扎着从床头柜取出个绣花布袋:“克劳菲,这里有一些钱,和朋友出去咱们不能让他们觉得小气。”
斯坦利亲吻妻子汗湿的额头,布袋握在掌心,
“莱拉,我会让咱们搬离这里,去住大房子,我跟你保证过的。”布袋里散发着朱砂和檀香的气味。
妻子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闭上了眼睛。
马车在三角巷两个街区外停下。车夫——个缺了门牙的老墨西哥人——拒绝再往前:
“先生,那边是哈利帮的地盘。上个月他们砍了个意大利佬的手。”
斯坦利多付了半美元车钱,提着相机箱走向暗巷,1901年的三角巷没有电灯,只有零星几盏煤气灯在秋风中摇曳,将妓院招牌上的字母投下狰狞的影子。
22号是栋烂尾的居民楼,墙壁四周都是突出的钢筋和未来得及粉饰的灰墙。
斯坦利抬着相机上了二楼,那里视线空旷,整个三角巷都几乎可以一览无余,完美的视角,就像是为他提前准备一样。
就在他摆好摄像机,突然,黑暗中就伸出只枯瘦的手拽住他胳膊。
“克劳福德先生?”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华人老者,老者的手异常的白,就像整天泡在水里一样。
斯坦利盯着这个老人,努力维持镇定,
“你就是李先生?”
老者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记者先生,杀害范德比尔特的凶手马上就要出现了。”
说完便消失在鸦片馆的阴影中。
斯坦利愣在的原地,他没等他搞清楚老人那句话的含义,他就发现对面房间有灯光在闪烁,记者的直觉让他对准了相机。
但还么等他对准相机,对面的灯个光突然熄灭。
突然
彭的一声枪响,
四周的寂静像一张黑布般被撕开。
然后咚的一声,是什么倒地的声音,斯坦利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随着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