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大明这样的封建农业国,田赋丁税历来都是国家正税,亦是国家财政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而在明代,田赋的征收又分为“夏税”和“秋粮”两种。
夏税,征的是冬季种下的冬小麦,去年全年共征四百六十二万五千八百四十三石;
秋粮,则征的是春季种下的稻米,去年全年共征二千二百二十万二千三百七十四石。
从户部去年岁册的征税记录上,这两组差距达到了足近五倍的数据中,就不难发现:“秋粮”,才是真正的官府收入大头。
若将宛平年入田赋的2040两代入这一比例,这就意味着宛平在七、八月,哪怕是能如期如数地征全夏税。其总额不过三百多两,就是再加上50%的粮耗,至多500两。
这一数字,连李斌这个月花费的四分之一都不到。并且,年初北地大旱,哪怕宛平受灾不算严重,但想要收足正常年景的数量...
不能说不可能,但绝对会比平时更加费劲。
不然的话,洪书办也不会提前预备县衙民壮出城催收的补助款,或者叫...提成?
民众是淳朴的,但同样也是狡诈的。
尤其是在涉及到利益问题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老农,能偷藏点粮食,他肯定会藏;能少交点税,他肯定会少交,甚至躲着不交...
任何单纯地,脸谱化的觉得所有黔首都很老实,都会积极配合衙门公务的官儿,迟早都会被这些黔首“教做人”。
所以,500两的理论收入,在做财政预算计划的时候,往往还得再打个八折,扣去给催收民壮的补贴、减去那些实在找不到、收不上的税。
最后实际上的入账,能有400两,李斌都得去城隍庙点上两柱高香,感谢土地保佑...
“唉,老洪啊,你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好好说,慢慢说。”
“如今你要请辞这户房书办,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钱粮吗?可是担心本官花费过甚,到了秋月,衙门无银无粮,到时上下沸腾。为平息众怒,本官拿你开刀?”
“下吏不敢,大老爷宅心仁厚,断不是那过河拆桥、是非不分之人。”
李斌悠然的叹气声,吓得洪明诚连忙叩首磕头,连连发誓自己绝对不敢这么想上官。
可实际上呢?
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处理一个“背锅侠”,永远都比解决实际中的问题要容易得多。
莫说是在这官吏之分,如隔天堑的明代。只要是有官僚存在的地方,一直并将永远都会存在“背锅侠”这一角色。
身为宛平县衙里的老吏,洪明诚能混到户房书办的位置。靠的是什么?谨慎!
但凡他有当这“背锅侠”的可能,都要尽力推开:
“然下吏实在是才疏学浅,无法为我宛平开源增收。实在无颜再窃居这户房书办之位,恳求大老爷,另选贤能。”
“贤能,本官看洪书办就很贤能嘛。如此多的账目,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条理清晰地给本官列出来,并建言本官务必要节省开支...如此人镜,本官可不舍得洪书办就此离去。”
拉起洪明诚,李斌言辞恳切地劝慰着对方。在西城筑路这段时间里,总管后勤保障工作的洪明诚,的确干得不错。
一应采买,皆有收支凭证(程序规范),且价格合理,毫无中饱私囊之嫌。
对这样一个县衙大管家,李斌的确不舍得放其离开。只是洪书办的顾虑,李斌此时也只能以言语承诺对方:
“至于洪书办担心的事,本官在此向你保证。所有支出,皆盖宛平大印,令出正堂。如若有那入不敷出的一天,一应罪责,本官一人担之。洪书办若不信,本官可立字据...”
“不敢当大老爷如此...不敢啊!”
“下吏请辞,实无私心。下吏能看出来,大老爷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此番各种花销,皆有所谋。”
“如那西城粪场边的腐草化气一事,若成。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人畜粪便,便能顶替木碳柴薪,其利之大,下吏便是想想都会感到心惊。”
“下吏亦知,此事一旦功成。如今所有花费,都会百倍千倍地补回,甚至日后,我宛平再无钱粮困顿之窦。”
自从李斌宣布要在西城筑沼气井时,工房孙书办提出“腐草化气”一说后。如洪明诚这些六房书办们,乃至听到消息的外城巡检司巡检,都纷纷在闲暇之时寻来相关文献,了解其到底是何物,又是何故...
身在官场,琢磨上司喜好、施政方向等问题,是每一个官场中人的必修课。
不用人教,更不用人主动去提。
是以,了解过相关情况的洪书办很明白李斌在干什么,李斌也不意外洪书办知道这些。
更知道,既然对方在明知,沼气工程一旦成功,便可获大利的情况下,依然请辞代表着什么...
无外乎,对方不相信自己这事能办成,或者叫,不能及时在宛平县衙的财政发不出工资前,将这沼气生利的事办成。
所以李斌没有追问那简单的,如“既然你知道我宛平县会有增收,为何还要请辞”之类的问题。更不等洪书办将接下来反转的话说出。
李斌便直接地问道:“尔可想好了,定要辞去户房书办之职?”
在问这话时,李斌的态度与此前有了堪称天翻地覆似的变化。甚至,一边说着,李斌还一边绕回公案之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身前的洪明诚。
而在感受到李斌态度转冷时,洪明诚伏跪在地的身影忽然一颤。
衙门老吏的政治敏感性,令他意识到,李斌完全看透了他的想法。知道自己请辞的背后,核心是不看好李斌所看好的,能给宛平县衙带来巨额收益的项目。
若是平常人、若是商号或商业公司里的合伙人间,有类似的意见分歧都是非常正常的情况。就是两边大吵一架,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在官场上,这就是天大的事...
在等级森严,强调服从和秩序的官场中,与上司意见不合,就意味着自己无法全力配合上官的行动,也意味着,自己和上官不是一条心。
不是,亦不可能成为上官的“自己人”!
在尚未“站队”的时候,洪书办,便亲手葬送了自己“表态”的机会。
他,彻底得罪了李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