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常朝。
卯初时分,笼罩在淡青色雾霭中的紫禁城,悄然焕发起生机。
奉天门前的广场上,三百六十盏羊角灯在朱红色的漆柱间忽明忽灭,丹墀上的艾叶青石亦泛着阵阵冷光。除了烛火燃烧的噼啪,整个广场上便只剩下风儿的喧嚣与众人整理袍服时,淅淅沥沥的布帛摩擦声。
忽然,三声净鞭触地的声音,自文华殿方向传来。
如裂帛般的鞭声,发出了常朝开始的信号。
“排~班~”
当值的鸿胪寺官,刻意拖出的长音,在夜幕下回荡。
奉天宫门,缓缓被轮值的军卫推开。透过黝黑的门洞,李斌可以远远看到在奉天门后,那气势恢宏的广场底部。一座九开间的大殿,正静静伫立在那三层汉白玉基座之上。
殿阁顶部的黄色琉璃瓦,在这将明未明的晨曦映射下,泛着温润的琥珀流光;檐角鸱吻高昂,垂脊上排列着九只形态各异的琉璃走兽,皆作腾空欲飞之姿;檐角的铜铃悬于仙人指路像下,晨风掠过便会叮咚作响,声传数里。
当那清脆的铜铃声,顺着黎明的风吹进李斌耳里时,二十四扇金箔贴饰的槅扇门在“咯吱“声中向两侧打开。
殿内明黄色的帷幕随气流摆动,露出殿中九根粗壮的金漆蟠龙柱。
又是一阵微小的动静传来,一把由身高体壮的锦衣校尉抬着的朱漆金交椅,缓缓自那巍峨的大殿中出现。
身边再次传来布帛摩擦的响动,包括李斌在内,所有官员都开始了常朝前的最后一次服装整理。只要动作不是太大,鸿胪寺的值官,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一阵略显压抑的安静等待后,御座终于通过了奉天殿前广场上的御道,落位奉天门洞中。
“山~呼~”
在鸿胪寺值官又一次唱喝的声音里,李斌随着人群一块跪倒。笏板触地之声如落玉盘,“万岁”的声浪层层叠叠,如海浪扑沙般,逐步递进。直至余音回荡,惊起金水河边的寒鸦...
待到御门听政的嘉靖小皇帝抬手虚按,广场中安静下来后。
通政使率先出班,双手捧着一明黄色的匣子,将其送至御前。在经皇帝身边的太监转递后,正式开始政务谈论环节。
只见嘉靖帝翻开一奏本,而后开口问道:
“着户部秦卿奏来:孙卿言其告病已三月有余,未能为君效力,乞住俸。秦卿意下如何?”
隔着皇帝十万八千里的李斌,听着耳边校尉通传来的皇帝发言,心中暗暗为之叫绝。
什么叫缘分啊?!
这特么就是缘分!
再过多少年,自己都不一定能参与的常朝,而今难得被皇帝点名参与一回。结果一上来,就看到了自家部门老大辞职的名场面。
该说不说,孙部堂在辞职这方面,那是真有毅力。
三个多月过去了,老头的辞呈还是时不时得就会冒出来秀一下。
“回陛下,孙部堂年事已高,加之车马劳顿、心神受挫。怕是真有忠君之心,却无报君之力了。”
秦金出列,不卑不亢地回答着皇帝的问话。
言语中的倾向性,非常明显。
就是李斌不知道,他到底是真想替孙老头说好话呢,还是为了自己更进一步。
“孙卿近来,可有其他不适?”
“孙部堂居家疗养,倒是未曾听闻,染有他疾。”
“那就先养着吧,孙卿劳苦功高。起复京师,乃朕之过也。只闻其贤望,却未见其古稀...秦卿,回去后替朕探望孙卿。”
好似自责一般将孙交一直请病假的问题揽到自己身上后,嘉靖又叹息一声:
“转告孙卿,无需挂怀庙堂之事,万般过错皆朕之过矣。些许俸禄,安心领着,安心养病就是。”
“臣遵旨。”
随着秦金叩首至地,孙老头的辞职计划再次失败。
紧接着,又是御马监太监阎洪奏请将永安庄的田地赐给外豹房,好供皇家游猎。秦金再次出班反对,言说那豹房旧地,原本属于永清右卫。
洪熙年间,这里才一半成了仁寿宫庄田,另一半为太清观观田。自今上下令拆除豹房后,这些田地已经退还给了太清观道士及永清右卫的一名百户租种。
现在阎洪要这块地,纯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只是拿重建外豹房当借口。
在说完那块田地的现状,以及攻击完御马太监所请后,秦金更是无比激进地朗声说道:“先帝以豹房之故,遗祸无穷。”
“今已奉明诏革除,而阎掌印仍欲修复,以开游猎之端,非臣等所愿见也。臣请将永安庄田,悉还原卫,征屯田粒子以助军,或可永除祸本。”
秦金的意思很明显:他不仅不想给阎洪分土地,甚至连那道观的地,他也想趁机一次收回。
让那些不需要纳税的观田,重新变成可以提供赋税的屯田。
李斌倒是能够理解秦金,毕竟能做皇家游猎之所的土地。品质总不能差了吧?当初划定猎场时,谁胆子那么大,敢让皇帝开开心心出来,然后看到的却是一片赤地千里?
当这么一块肥沃的良田,摆在缺银少粮的户部面前时,真不怪秦金心动。
可俗话说,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
原本在驳斥阎洪时,还应者如云的秦金,这会说完话后,那是一个发声应和的人都没有。
片刻后,嘉靖帝似是思考了一番秦金的发言,盘算了一遍利弊:
“罢了,已赐那太清观的田,朕怎能无故收回。然阎公所言,虽无道理,却让朕忽然想到了已故的恭让章皇后。其父胡荣、其母刘氏之墓,毁于山东流贼之手,此亦朕之过也。”
“朕欲在永安庄,赐胡荣墓,地五顷。为防惊扰,再拨地十顷给豹房吧,皇室猎场,等闲之人不得擅入。余者,维持原制。”
嘉靖帝的话说完,群臣更加沉默了。
就是远远旁观吃瓜的李斌,听到嘉靖这话都有点傻眼。
赐地给恭让章皇后的父亲修陵?完了还在旁边又划拨了十顷地...护陵?!
不是?
咱想要永安庄的地,完了找理由,您老也找个合适的,靠谱点的行不?!
所谓恭让章皇后,说的是宣宗的第一任皇后胡善祥。
勾八这位皇后逝世都特么八十年了,皇帝都换了好几茬。
这会你忽然提出,要给这位老皇后的爹换个坟头?所以要永安庄的地?
什么恭让章皇后之父陵,毁于山东流贼?
人山东流贼现在都特么从胡老头的山东老家打到开封、再从开封打到中都,这会都特么打到湖广了。
您老人家这会才想起来,嗷,还有个曾经的大明皇后的爹的坟,被这伙流贼给刨了?
你特么早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