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了嘛？真拿着鸟铳？”
“错不了，前面几个肩上扛着的家伙杆子老长，铁管口黑黢黢的，不是鸟铳是啥？”
“怪了……”
顾正炎趴在檐后眺望：
“流民怎会持有火器？就算有，也应是些短小便于藏匿的破烂，怎会是这般制式的长铳？且看他们行进，虽队形散乱，但那些持铳者，隐隐分列两侧，倒像是……像是护着中间？”
话音刚落，王二的声音跟着响起：
“酸丁快看中间那帮人，看到没？那身破袄子里好像露着甲叶子，像是……像是棉甲？不对，比棉甲厚实，他娘的，看着像是浸过油的布面甲？”
“布面甲？”
牛三贯的声音从院门旁的阴影里传出：
“俺们这地界儿，除了秦军，谁穿得起那玩意儿？土匪头子也顶多弄副锁子甲！”
“怕不是秦军吧？”
顾正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又迅速压低：
“若是秦军，为何如此狼狈？衣衫褴褛如同乞丐，这队伍里……混杂着不少老弱妇孺，学生觉得八成是卫所溃兵裹挟着流民做掩护。”
“秦军怎么会裹着流民跑？”
王二嗤之以鼻：
“若是秦军这跑得也太快了吧？要知道孙瘸子的大营还在南边跟闯贼死磕呢，他的兵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跑到洛水边了？”
“除非……”
王卷之听了这些话疑惑出声：
“除非前面的仗打完了，而且……打输了。”
话音刚落，众人陷入沉寂，院子里只剩下远处传来的嘈杂声。
“你们看到队伍最后压阵的那几个丘八吗？”
一片死寂中王二再次疑惑出声：
“手里提着的是不是铁骨朵？好像还有钩镰枪，只是寻常流寇土匪，或是卫所兵哪会用这等东西？”
鸟铳……钩镰枪……
难道是孙传庭的火车营……
王卷之念及此心头一凛，几乎要脱口而出时，老营兵却道：
“管他娘的是谁，一群吃了败仗的官军，裹着一群叫花子逃命，人数是多，可一个个魂都吓没了，额们要不先跑……”
“闭嘴！”
王卷之突然低喝，只见几个持着长铳、看似领头的人影，在距离村口几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荒村。
“壮士，他们停步不前了……我等当如何应对？”
没等王卷之开口，趴在梁上的王二先嗤了一声：
“额觉得我们还是先退为妙，你们瞅瞅对面多少人头？咱就十个人挤在这破院子里，不跑等着被人包饺子不成？”
说着，他挪了挪身子冲下方的王卷之低声道：
“额觉得额们犯不着在这节骨眼上跟这群疯狗玩命吧？要不咱们还是用老法子？趁他们还没扑过来，咱从后头狗洞……我呸，从后头的墙豁子溜走？”
王卷之闻言差点被老营兵的话气笑：
“你这臭毛病怎么跟当初在死人堆里装死时一模一样？就没点长进吗？”
王二嘴硬道：
“额那……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卷之彻底被气笑了：
“那你告诉我，我们这趟跑到孟津是为了什么？”
“收……收破烂啊！”
“收破烂？”
王卷之抬手指向村口那群犹豫不决的身影：
“那他们是什么？”
王二被噎得一愣：
“他们……他们不就是一群逃难的……”
话音未落，一块小石子擦着他耳朵飞了过去，惊得他脖子一缩。
“嘶！你个驴……”
王二瞪眼刚要骂，却见王卷之手里不知何时又捻起一块小土坷垃，老营兵赶忙住嘴刚要低声嘟囔，却被书生打断：
“你们看！”
“哇——娘，别打娘——！”
话音刚落，一个孩子的尖叫从村口传来，众人赶忙循声望去。
只见领头的那黑瘦头目正举着一杆长矛抽打一个抱孩子的妇人：
“走，都给老子进村，在磨蹭把你们剁了喂狗！”
那妇人紧紧护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婴儿，被打得踉跄着就要摔倒。
一时间，哭声求饶声、骂声推搡声混在一起，瞬间打破了荒村的死寂。
旁边更有不少拿着腰刀或短矛的溃兵，像赶牲口一样踢打推搡着另外几个被挑出来的流民往村里赶。
“耿黑子，叫你的人看紧这几个探路鬼，敢回头一步，当场宰了！”
那个带头行凶的头目对着队伍吼了一嗓子，接着又冲地上的妇人啐了一口：
“贱婢！抱着个赔钱货号丧呢？再磨蹭老爷我一刀送你们娘俩上路！”
说完，猛地一脚踹向妇人的小腿肚子，妇人痛叫一声，再也撑不住抱着婴儿跪倒在地，怀中婴儿跟着跌飞数米。
“啊！我的儿——！”
院子里，死寂中只剩粗重的呼吸。
“畜生……”
王二不再嬉皮笑脸，那张老油子的脸上第一次没了那种轻浮：
“驴日滴……这群贼配军，打仗没半点本事，欺负女人孩子比土匪还黑心烂肺，好！好得很啊！”
话音刚落，村口跟着传来一阵哄笑：
“哈哈哈……这贱货居然摔了个狗吃屎！”
“哭吧，使劲哭吧，等闯逆的马把你娘俩踩成肉酱，连哭的地方都没有，现在给爷们当个探路的垫脚石，也算你俩命好！”
那领头的对妇人的惨状看都不看，直接啐了一口：
“妈的！都是废物嘛，都他娘愣着干嘛？赶紧把这几个菜人都给老子轰进村里去，再磨蹭，老爷我手里的刀可不认人了！”
随着这声吼，又有几个流民像拽牲口一样被拖拽而出，跌跌撞撞扑向村口。
哭叫声、哀求声再次爆开，撕裂了夜色。
院子里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杀气在沉默中翻涌。
王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戾气从房梁上低低传来：
“杀不杀？只要你一声令下，老子一刀就能送他们见阎王！”
王卷之扫过村口那些被踢打驱赶的流民默叹一声：
“怎么杀？冲出杀？又杀谁？杀那些被推出来送死的菜人？还是杀那些个兵痞？”
沉默数息，王卷之冷冷道：
“让他们进来。”
“啥？”
“我说，放他们进来打！”
王卷之见众人不解，皱眉低声道：
“乱世如磨盘，碾碎的就是这些草芥，我们不是菩萨，救不了所有人，若是冲出去硬拼，流民溃兵一拥而上，只会把自己填进去。”
他抬手指向被驱赶着、越来越近的流民：
“放那些菜人进来，是杀也好，威慑也罢，总之先稳住他们，别让他们乱跑乱叫惊了后面的狼，等那几个领头的狼崽子以为安全了，敢踏进这附近……”
说着，王卷之抬手握拳：
“关门！打狗！只要拿下领头的，剩下的溃兵是收是杀，就是我们说了算！”
王二听到这终于明白了，那张老油子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额明白了！只是你这心肠咋突然变得这黑！不过……额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