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低垂,空气沉闷得如同黏稠的油脂,仿佛随时能拧下一场倾盆大雨。
王二听着数里外隐约传来的炮声,看向推车的张黑虎,又瞥了眼车上的王卷之嗤道:
“刘宗敏那贼头子精得跟猴似的,早把城里的粮草一股脑全他娘的运走啦!现在郏县就是座没粮的空城,孙督师就算把郏县的锅都掀了,怕也找不出一粒米来!呸!”
老营兵啐了口唾沫继续道:
“咱不是说好去叶县收拢溃兵么?这路咋越走越往北了?这他娘的是要去嵩山吧?去那荒山野岭作甚?”
“去嵩山找粮。”
“找粮?”
王卷之闻言目光投向阴沉沉的天幕:
“福王在嵩山存了五千石粮。”
“五……五千石?!”
王二倒吸一口凉气,几乎破音:
“额滴个亲娘哎!福王那猪猡还藏着这么多粮?”
推车的张黑虎听到“五千石粮”时,握着车把的手瞬间握紧,只是低着头却看不清表情:
“找到了呢?”
王卷之闻言呼了口气:
“找到了粮就有底气收拢残部,聚拢流民。招兵买马也好,站稳脚跟也罢,粮食就是底气!”
话音刚落,张黑虎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眼中贪婪的精光刚一闪现就被他硬生生压住。
一旁的顾正炎淡淡扫过张黑虎紧绷的后背:
“黑虎兄弟,你在想什么?”
张黑虎推车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僵,随即迅速收敛心神:
“我在想那福王府的家丁管事的都是死人不成?只怕我们紧赶慢赶跑到那山旮旯里要扑了个空!”
说着,他紧了紧胸前装着谷满仓人头的包袱不再言语。
王卷之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快,只当他因痛失兄弟而心绪暴躁,并未计较:
“先去看看再说,福王藩邸在洛阳,嵩山别院不过是一处行宫别院,护卫本就不多,况且如今乱世汹汹,闯贼横行,那些护院家丁就算知道有粮,也绝不敢大张旗鼓地往外运,更怕惹眼招来贼寇。多半是紧守那座宝山,轻易不敢露头!”
顾正炎闻言,微微颔首:
“确如王兄所言,人少,胆更小。按明制,亲王可置三卫,然到了嘉靖护卫多被裁撤虚置,亲王护卫一制实则名存实亡,尤其此等深山别苑,非藩国核心腹地,能有十数人守庄已是顶天,此乃火中取栗之机,值得一探。”
一直竖着耳朵的老营兵听罢,赶忙接过话茬:
“书生总算说了句人话。”
说着他指了指王卷之:
“就咱们这几个人跑去冲县城闯贼窝,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可若要是冲那些有家丁院墙、火铳土炮的豪强?那也是找死!”
王二啐了口继续道:
“可就这福王的野鸡庄子守卫少,消息肯定也隔在深山里不通!这才叫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正是咱下手掏窝的好地方!额看啊有机会就该干它娘的!”
张黑虎闻言沉默着不再说话,顾正炎默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张黑虎肩膀:
“黑虎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节……”
“拿开!”
张黑虎肩膀一扭甩开了顾正炎的手:
“不用你在这假惺惺!若不是你……我兄弟谷满仓,怎么会死!”
顾正炎一怔,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辩解。
“驴日的!”
王二愣了一下跳了出来:
“你他娘的跟酸丁撒什么野疯呢?战场刀枪无眼,福大命大的站着,点背倒霉的躺下!这他妈是天理!是命数!既然上了战场,那就得认这个命!要怨就怨这狗草的世道,怨满仓兄弟点背,你冲酸丁吼有个屁用,他酸丁是能挡刀子还是能替人死?”
王卷之听着老营兵骂街般的话,默叹一声侧头望向郏县的方向。
原本激烈的炮声似乎变得零星……几乎消失了。
郏县怕是已经陷落了。
那位孙督师,想必此刻已经踏入了那座无粮可据的“胜利之城”
从这一刻开始,距离孙部败亡仅剩九天。
距离崇祯自缢于煤山,山河彻底倾覆的结局,只剩下五个月!
然……清军已如饿狼入室,闯入了中原这盘乱局!
李自成和孙传庭在汝州斗的你死我活,清军却在南阳虎视眈眈……整个历史的走向已经变得更加凶险诡谲,也更加扑朔迷离。
这“五个月”的倒计时,怕是会因此加速!
那根悬在大明头顶的绞索,也可能因此……提前收紧了!
而留给自己的时间,还能有多少?
五个月?四个月?
还是更短?
变数已出,时间更加紧迫!
自己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嵩山找到那五千石粮草,利用粮食这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武器,聚拢起一片人心。
然后在暴雨真正降临之前,拉起一支哪怕还很弱小的队伍,但却是自己的一片立足之地!
从今日起的每一步,都是在与倾覆的王朝、与虎视眈眈的强敌、与飞速流逝的时间赛跑!
王卷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王二兀自喋喋不休的聒噪喝骂:
“行了!闭上你的鸟嘴!”
老营兵被噎得一窒,瞪眼看过来。
王卷之的目光转向张黑虎,语气缓和下来:
“黑虎兄弟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份血仇我记心里了,等咱们在嵩山拿到粮草……我王卷之会亲自带着你,多杀几个鞑子给满仓兄弟陪葬。”
张黑虎闻言依旧沉默,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怨毒并没有因为王卷之的“承诺”而消减,反而闷烧得更旺。
凭什么我兄弟就得死?凭什么你们都活的好好的?
“呼……”
王卷之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还在不服气的王二:
“你个驴日的先前吹牛皮震天响,说什么能找一二十个老弟兄?人呢?去哪找?屁大个响动都没听你提过!”
王二正憋着火,闻言立刻梗着脖子声音拔高:
“谁说没影儿?额先前听他们提过一嘴,那个驴日的百户带着他们去曹镇附近驻守,距此顶天八十里!额们去叶县时正好顺路经过,吼一嗓子就能把人都叫出来!”
一直旁听的顾正炎微微蹙眉:
“王二壮士,此去嵩山是向北行,那曹镇在西南八十里,若去招人,方向截然相反,而叶县尚在曹镇东南……怕是要等到嵩山取粮之后,再南下方能在叶县与王二哥的这些兄弟相会了。”
说着他看向王卷之笑道:
“如此一来,壮士想指望这些人在嵩山夺粮时增援,怕是要另想法子壮大人手了。”
王卷之闻言嘴角向上一扯:
“不!我改主意了!嵩山取粮后,我等不去叶县!直接北上,去孟津!”
“孟津?!”
“驴日的,去孟津作甚?!”
王二眼睛瞪圆继续道:
“那地方过了黄河就是山陕,兵荒马乱的,闯贼怕也在那边活动,咱们这点人去凑啥热闹?”
顾正炎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着王卷之。
王卷之没有再解释,仰头望着酝酿着暴雨的天空。
九天后的九月二十三日!
李自成将会调集主力,把退往孟津试图渡过黄河,返回陕西的孙部主力残兵,大约四万余人围剿于孟津!
那里将会成为明廷最后一支野战精锐的坟场!
若跟孟津相比,叶县的散兵游勇算什么?曹镇的零星人马算什么?
唯有在孟津那片巨大的血肉磨盘边缘,趁乱才能收拢到数量更多的老秦兵!
嵩山取粮只是第一步,有了粮食才有资格去孟津那片地狱收“破烂”!
只有收拢到那些身经百战的秦兵,他王卷之才真正有了一支可以称作力量的队伍!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唯一能在最短时间,聚集起足以让顾正炎正视的、能够真正撬动乱局棋盘的“势力”!
此时距离九月二十三日,孟津血战,还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