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紫檀龙案被拍得山响,沉重的玉玺在案面剧烈一跳,旁边的白玉笔筒更是直接翻倒,毛笔“哗啦啦”散了一地。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赵构的声音在寂静的垂拱殿内回荡,压得殿内文武百官连呼吸都觉得奢侈,一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缝里。
“黄潜善!汪伯彦!”赵构点名之时,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与愤怒,“尔等身为宰执重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思如何安抚将士,同心御敌,共赴国难,却在此刻提出此等动摇国本、离间君臣的毒计,究竟是何居心?!”
“莫非真要逼得将士离心,人心涣散,大宋江山在朕手中倾覆,尔等才甘心吗?!朕看你们是利令智昏,昏了头了!”
这是赵构登基以来,头一次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发出如此雷霆之怒。那平日里略显优柔寡断的官家,此刻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黄潜善与汪伯彦两人脸上血色褪尽,“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官家息怒!臣等……臣等绝无此意!臣等只是愚昧,思虑不周,请官家降罪!臣等万死!”
他们哪里还敢提什么收归兵权,只求官家能消了这雷霆之怒。
殿内其余文武,哪个还敢出大气?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缩进领子里去。
事情,还得从几日前说起。
陈南从黄府出来,陈东便依计,一头扎进了应天府的官场泥潭。
他不去寻旁人,专挑那些平日里便以清流自居、一听“南迁”二字便捶胸顿足,却又苦于人微言轻的御史、中书舍人府邸拜访。
每到一处,陈东皆是先礼数周全,待茶过三巡,便“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引得主人家追问。
他这才“欲言又止”,只说:“唉,舍弟近日从韩世忠将军帐下听闻些许军中传言,皆是些不和谐之音,忧心如焚。
言说韩将军等一众浴血将士,对朝中某些主张南迁的‘高见’已是忍无可忍,军中怨气沸腾,皆言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随波逐流,弃土南逃!韩将军更是私下感叹,若朝廷真要一意南迁,置中原父老于不顾,他等唯有死谏以报国恩了!”
话至此处,他便会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忍”与“愤慨”,将韩世忠对黄、汪二位“相公”私下里的“评价”——自然是经过陈南精心“润色”和陈东添油加醋后的版本——“不经意”间透露一二。
什么“名为宰相,实为国贼”、“欲将官家裹挟南逃,置祖宗基业于不顾”,什么“若再退,则国无宁日,民无孑遗”,说得是唾沫横飞,字字诛心。
那些官员本就对黄潜善、汪伯彦那套南逃的调调恨得牙痒痒,只是忌惮二人权势,又无强力武将作为后盾,声音始终大不起来。
此刻听闻韩世忠这等手握兵权的御营军大将竟有如此决绝之心,且对黄、汪二人评价如此不堪,哪里还坐得住?
一位性如烈火的张御史当场便拍案而起:“好!韩将军真乃国之柱石!我等文臣,岂能落于武将之后?!”
另一位李中书也激动道:“黄、汪二贼,倒行逆施,若韩将军的折子一上,我等定在朝堂之上为之擂鼓助威,口诛笔伐,不将那两个老贼驳得体无完肤,誓不罢休!”
应天府这潭死水,登时被陈南这根看不见的线,借着陈东这双巧手,搅得暗流汹涌,只待一个火星,便能彻底引爆。
果不其然,数日后,秋阳恹恹,垂拱殿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韩世忠联合了几位统兵将领的联名奏疏,也不知通过何等门路,竟硬是绕过了中书省和枢密院那两道门神,直接送到了官家赵构的御案上。
赵构捧着这份奏疏,手指微微有些发紧。
韩世忠这帮武夫,言辞是糙了点,甚至有些犯上,可那字字句句的血性和“与城偕亡”的决绝,却让他那颗被黄、汪二人描绘的金人兵锋吓得怦怦直跳的心,在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血勇之气时,竟不由自主地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莫名的激荡。。
他眼前,似乎晃动着无数将士浴血疆场的影子,耳边回响着他们不甘的嘶吼。
黄潜善心中暗道不妙,韩世忠此举来势汹汹,官家态度未明,必须先发制人。
他与汪伯彦交换了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轻咳一声,抢在官家发话前。
“噗通”跪倒,汪伯彦也紧随其后,两人脸上那叫一个痛心疾首。
“官家!韩世忠等人,名为请战,实则拥兵自重,挟兵权以要挟朝廷!此等行径,与骄兵悍将何异?目无君上,扰乱国策!若不严加申饬,恐日后尾大不掉,酿成兵祸,危及国本啊!官家明鉴!”
汪伯彦更是挤出几滴老泪:“官家,想那唐时藩镇割据之祸,殷鉴不远啊!臣并非说韩将军等人有不臣之心,然武人血气方刚,易受人蛊惑。
今日他们联名上疏,言辞已然过激,若朝廷不加以警示,日后若形成风气,人人效仿,则国策难行,君威何在?为江山社稷计,为官家安危计,此等苗头断不可长啊!”
赵构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看看地上“忠心耿耿”的黄、汪二人,又看看手中的奏疏,只觉得脑仁疼。
黄、汪跟军方的梁子,这是越结越深,眼看就要不死不休了。
若真听了黄、汪的,一门心思往南跑,怕是军心尽失,到时候自己可真成了孤家寡人,被文臣裹着,被武将弃了。
“此事……朕知道了,容朕再思。”赵构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
那份奏疏,他没批,也没斥,就那么放在了案头。
黄潜善和汪伯彦心里咯噔一下,官家这态度,不对劲啊!
那份奏疏竟被留中不发,既未嘉奖韩世忠的“忠勇”,也未申斥其“犯上”,这分明是犹豫了!
南迁大计,眼看就要被这些丘八搅黄!
退朝后,两人在僻静处密议。
汪伯彦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狠厉:“黄相,官家怕是被韩世忠那帮武夫的血勇之气给唬住了。若不趁此机会快刀斩乱麻,将兵权牢牢抓回中枢,只怕夜长梦多!”
黄潜善脸色阴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错!这些武人一旦尝到甜头,便会得寸进尺。今日联名上疏,明日便敢兵谏!与其让他们坐大,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行此险招,一劳永逸!只要兵权在握,官家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依我等之议南幸。这亦是为了保全官家,保全大宋国祚!”
二人一拍即合,均觉得这是唯一能确保南迁大计顺利实施,并将权力彻底巩固的险棋。
黄潜善沉吟道:“官家对武人其实也已生忌惮,我等此时提出收拢兵权,名为强干弱枝,实则亦是为官家分忧,免其受制于骄将。纵然官家一时不解,但只要我等将其中利害陈明,再辅以朝中同僚声援,未必不能成事。此乃险招,亦是破局之机!”
汪伯彦亦点头称是,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于是,便有了次日早朝,黄潜善与汪伯彦再次联名上奏,孤注一掷地抛出“收归兵权”的毒计。
黄潜善手捧象牙笏板,唾沫横飞地大谈特谈什么“为加强皇权,统筹调度,当将各路兵马指挥、粮饷划拨之权,悉数收归中央,由枢密院统一掌管”,美其名曰“强干弱枝,巩固国本”。
这话一出,底下嗡的一声,跟炸了锅似的。
谁听不出来?这他娘的是要把兵权都攥到他们哥俩手里,好把官家彻底架空,然后打包送去扬州享福啊!
那些平日里就主张抗金的官员,气得脸都青了。
黄、汪的党羽则纷纷出班附议,马屁拍得山响。
龙椅上的赵构,脸都绿了。
韩世忠他们刚喊打喊杀,这边就要收兵权,这不是逼反吗?这是要把他赵构往死路上推啊!
这才有了开头那雷霆一怒。
消息传回柳荫巷。
“二郎!你是没瞧见,今儿在垂拱殿,黄潜善跟汪伯彦那俩老王八,被官家骂得跟孙子似的!”
他灌了口凉茶,比手画脚。
“阿兄,官家发火,是在意料之中。黄、汪二人想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再不反抗,就真成泥菩萨了。”
陈南给他续上茶,脸上倒是平静,只端起自己的那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官家是被激怒了,对他们也生了嫌隙。但黄、汪二人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想要一举扳倒,谈何容易?官家今日之怒,一半是真,一半恐怕也是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陈东一怔。
“你的意思是,官家也想敲打他们?”
“官家比谁都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武将跋扈他不愿见,但相权过大,架空君王,他更不愿见。黄、汪二人这次是自己撞到了枪口上,他们越是想抓紧权力,官家就越会警惕。接下来,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还有后招。”
“那我们……”
“暂先静观其变,继续我们的布置。官家今日之怒,虽未能将他们一击致命,却也成功地在官家与他们之间,打下了一根更深的楔子。这道裂痕,只会越来越大。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一切机会,让这裂痕扩大到足以让他们彻底倾覆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