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都快半个月了,转运使衙门那边还是没个准信儿!”
滑州前线退下来的建州兵,窝在黄河故道边简陋的营帐里,像一群野狗。
空气里一股子汗臭、药味夹杂着酸腐的酒糟气。
按照军中惯例,败仗虽无赏,但阵亡将士的抚恤、伤残弟兄的安置,以及补充损耗的“御甲钱”,那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是用血换来的活命钱,是安抚军心、稳住士气的根本。
可这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建州军,在这鬼地方熬了大半个月,那笔救命的钱粮,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滑州城下,俺们死了多少弟兄?连抚恤金都扣着不发,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吗?”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把手里的粗瓷碗往泥地上一摔,闷响。
碗的碎片溅了几星泥点子。
“老子家里的婆娘孩子还等着米下锅呢!”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嗓子哑得像破锣,“这御甲钱,说是给咱们换装备的,可谁不知道,大头还是得寄回家去!”
他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红得厉害。
“来的时候说得好听,保家卫国,光宗耀祖!”
“现在倒好,命差点丢了,钱一个子儿都见不着!”
“听说……听说转运使毛大人说,国库空虚,要咱们……体谅朝廷难处……”一个声音细细地冒出来,带着怯意。
“体谅?!”络腮胡子猛地站起,身板壮实得像座小山,“咱们拿命去体谅金贼的刀子,谁来体谅咱们?!”
“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是锦衣玉食?”
“国库空虚?我看是他们的私库满了吧!”
营帐里围坐着一群穿着破旧号服的士兵,他们脸上是疲惫,是愤恨,是茫然。
人群里,张员,个子不高,但整个人透着股子劲儿,一直没说话。
他原是建州当地一个有些名气的武官,带着乡亲子弟兵一块儿北上。
他们信他,想着能搏个前程,给家里人挣个脸面。
可现在,看着弟兄们的惨状,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家乡父老还在盼着他们衣锦还乡呢。
还有那远在天边的朝廷……
就在前两天,朝廷一道诏令下来,“诸军团结五人为伍等指挥并罢”。
这道命令,比金人的刀子还痕。
原本熟悉的五人、十人小队,出生入死,背靠背的弟兄,说拆散就拆散。
强行打乱重组。
这不等于自断手足吗?
“朝廷这是要干什么?”张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先是打乱咱们的队伍,让我们手足无措,现在,连咱们用命换来的钱粮都要克扣!”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帐篷里的每一个人。
“弟兄们,咱们千里迢迢,抛家舍业,来到这鬼地方卖命,是为了什么?!”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股子悲愤。
“难道就是为了给那些肥头大耳的官老爷们当炮灰,死了连个响儿都没有吗?!”
他的话,像引线,“砰”一下,点燃了营帐里闷了许久的火药桶。
“张头儿!你说怎么办?咱们听你的!”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咱们都得烂死在这儿!”
“去衙门!找毛奎那老小子算账去!”
士兵们的吼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来。
他们眼里的绝望变成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张员心底一颤。
他知道,一旦闹起来,就没法回头了。
可眼下这光景,不闹,又能如何?
弟兄们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他猛地咬紧牙关,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
“好!”他咬紧牙关,透着股狠劲儿,“明日便是大阅之期,福建转运副使毛奎、判官曾伃,还有那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守臣张勤,都得到场!
咱们就趁着这个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们要个说法!”
他们若是不给,咱们……”
他没把话说完,但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让营帐里的躁动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咱们就自己去拿!”
张员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像炸雷一样,在每个人耳边轰响。
建州城,都转运司衙门。
提举常平公事陈桷坐在案前,眉头紧锁。一份刚送来的文书让他心烦意乱。
转运副使毛奎以“国库空虚”为由,再次拖延了滑州退兵的御甲钱发放。
“大人,这笔钱再不发,末将担心会出乱子。”他的亲兵小心翼翼地说道。
陈桷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他当然知道后果,那些从前线回来的兵,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脾气暴躁,又没了活命钱,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毛奎是副使,又有朝中关系,他一个提举,说话没那么管用。
而且……京里确实也在催着要钱,各处用兵,国库确实吃紧。
他正想着对策,突然,城西方向,梆子声密密麻麻地响了起来,越来越大。
陈桷心里猛地一沉。
校场上,太阳毒辣辣地晒着。
几千名建州兵,甲胄破破烂烂,面色憔悴,站成歪歪扭扭的方阵。
但他们身上,却燃着一股子不一样的火。
高台上,一排官员端坐着。
最中间那个,白白胖胖,五十多岁,养尊处优的样子,正是福建路转运副使毛奎。
他正拿块丝帕擦汗,脸上带着不耐烦。
他旁边是判官曾伃,瘦削的脸,透着股子傲气。
再过去是建州的守臣张勤,挂着个直龙图阁的虚衔,魂不守舍地望着远处。
大阅本该是检阅队伍,训话。
可今天校场上,静得吓人。
士兵们一声不吭地站着,像压抑到了极致的火山。
毛奎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些场面话。
“毛大人!”
台下,一个洪亮的声音像旱地惊雷一样炸开。
“我等建州将士,浴血奋战,败退滑州,按例当得御甲钱!
为何至今分文未发?!”
是张员!
他从队伍里走出来,个子不高,背却挺得笔直,直直地盯着高台。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远远围观的本地百姓,也感到不对劲。
毛奎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他没想到,竟然有丘八敢当众质问他。
他放下丝帕,厉声喝道,“大胆!军中大阅,岂容你放肆喧哗!御甲钱之事,朝廷自有安排,尔等只需安心待命,休得鼓噪!”
判官曾伃也跟着叫起来,“就是!尔等败军之将,不思反省,竟敢在此要挟朝廷命官!
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张员怒极反笑,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悲愤,“王法就是让我们这些卖命的在前线流血牺牲,家人却连活命钱都拿不到吗?!”
他指着高台上养尊处优的官员们,“王法就是让弟兄们饿着肚子,看着你们这些狗官肠肥脑满吗?!”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队伍吼道。
“弟兄们,你们说,这是哪门子的王法?!”
“对!狗官!”
“还我血汗钱!”
“杀了他们!”
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几千人的吼声,汇聚成一股震天动地的怒潮。
他们挥舞着手里破旧的兵器,向高台涌去。
高台上的亲兵根本挡不住这股愤怒的洪流,瞬间就被冲散、淹没。
“反了!反了!”毛奎吓得脸都白了,从椅子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想躲。
曾伃更是尖叫着,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几个冲上来的士兵抓住,乱拳和刀柄齐下,眨眼间就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守臣张勤彻底瘫软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士兵们认得他,晓得他是本地守臣,克扣军饷这腌臜事,主要罪过不在他,倒也没立刻结果他。
粗索一套,将他捆了个结实,扔到一旁。
张员冲到毛奎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毛奎养尊处优的胖脸,吓得抖个不停。
“毛大人,还我兄弟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