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从怀里摸出那份誊抄妥当的《淮甸屯田策》。
纸张泛黄,带着淡淡的茶渍,边角处还有几个模糊的朱笔圈点,瞧着倒真有几分枢密院里辗转过几轮的陈年公文模样。
几条窄巷七拐八绕,腥臊气混着泥土味直往鼻子里钻。
城南校场,尘土飞扬。
新招募的兵卒稀稀拉拉地操练着,日头毒,不少人嘴唇干裂起皮。
凉棚底下,御营后军统制张俊歪在一张铺了虎皮的大交椅上,两个亲兵殷勤伺候,一个打扇,一个捧着冰镇酸梅汤。
陈南上前,亮出枢密院的腰牌。
张俊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从鼻子里哼出:“又是来查空额的?还是催军饷?回去告诉黄相公,没钱!一个子儿都没有!”
陈南躬了躬身,脸上堆着笑:“都不是。”
“下官今日,专程为大帅送一场泼天富贵。”
他将那份精心炮制过的《淮甸屯田策》展开。
“淮南转运使私吞屯田银的罪证,下官这里也有些眉目。”
张俊的呼吸滞了滞,上个月他刚在扬州置办了处宅子。
“不过,此事还需大帅今夜面圣之时,将这份屯田策……”陈南手指在“屯田”二字上重重一敲。
“你要本帅拿脑袋担保这个?”张俊猛地攥住陈南的手腕,油腻的汗渗进纸张。
陈南由着他攥,又从袖中摸出一张薄纸,慢条斯理展开:“听闻大帅的胞弟,在泗州也有些营生?下官不才,恰好管着河北军饷账册……”
张俊呼吸滞了滞,上个月他刚在扬州置办了处宅子,用的正是从淮南转运使那里“借”来的一笔“程仪”。
他死死盯着陈南,眼中凶光毕露,这小子竟敢威胁到他头上!但当目光扫过那份《淮甸屯田策》,尤其是陈南手指重重敲击的“屯田”二字时,他心中的怒火又被一丝异样的灼热所取代。
“你要本帅拿脑袋担保这个?”张俊猛地攥住陈南的手腕,油腻的汗渗进纸张,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撕裂。
陈南由着他攥,又从袖中摸出一张薄纸,慢条斯理展开:“听闻大帅的胞弟,在泗州也有些营生?下官不才,恰好管着河北军饷账册……”
张俊额头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陈南的腕骨。
他胞弟在泗州借着他的名头做的那些勾当,虽说隐秘,但若真被捅到官家面前,轻则丢官罢职,重则抄家杀头!
这陈南,看似恭顺,实则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半晌,张俊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想怎样?”
陈南微微一笑,将那份《淮甸屯田策》往前推了推。
“下官所求,不过是为国尽忠,为大帅谋一场泼天富贵。这份屯田策,若能在大帅手中推行,于国于民于大帅,皆是百利而无一害。至于那点小小的‘误会’,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张俊死死盯着屯田策,脑中飞速盘算。
淮甸屯田……若真能成功,这可是不世之功!
他张俊,或许能借此一飞冲天,成为真正的国之柱石!至于风险……有这小子送上的“罪证”和“方略”,风险似乎也能控制在一定范围。更何况,他还有后手!
日落时分,御史台的廊柱后,陈南瞧着张俊铁青着脸,快步闯入禁中。
约莫半个时辰,黄潜善怒气冲冲地从宫里出来,袍袖甩得老高。
紧接着,汪伯彦尖细的嗓门穿透宫墙:“屯田?现在哪有工夫管这个!”
陈南这才松了口气,今夜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入夜,更夫的梆子敲过三响。
陈南借着窗棂透进的几缕月光,将今日调阅过的淮南屯田旧档悄悄归位。
手腕上,被张俊掐出的淤青在暗影里有些发紫。
袖中那份新誊录的禁军布防图,沉甸甸的。
与此同时,御营后军统制张俊,趁着夜色再入禁中,密奏《淮甸屯田策》。
当那份详尽阐述淮河流域军屯利弊、以农养战、巩固防线的奏疏摆在赵构面前,这位刚被“光武中兴”撩拨得心头火热的年轻帝王,立时被吸引。
“屯田……”赵构的手指在地图上淮河的位置轻轻敲击,“此策若成,江淮可得精兵数万,粮草亦可自足……伯英(张俊字),你有把握吗?”
张俊伏地叩首,声音沉稳:“官家!臣已连夜思量此策细节,并与几位熟悉淮甸地理、农事的旧部商议,初步拟定了数条推行方略。若官家信臣,准臣推行此策,臣愿立军令状,必殚精竭虑,为官家在江淮之间,打造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亦可为将来北伐,积蓄钱粮兵马!”
“好!好!”赵构精神一振,“此事,明日早朝再议!”
次日早朝,张俊正式抛出《淮甸屯田策》。
朝堂之上,登时如同滚油入水。
黄潜善、汪伯彦等人几乎是跳起来反对,力陈此举耗费巨大,与“巡幸东南”的大计背道而驰。
赵构却一反常态,对屯田策颇为意动。
张俊更是据理力争,不少武将及部分文臣也纷纷附议,称此乃强兵固边之良策。
一时间,南迁之事,竟无人再轻易提起。
枢密院的偏僻小屋内,陈南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朝争风声,将最后一笔数目核对完毕。
这一步棋,走得险,但也值。
好在,第二步,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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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陈南回到柳荫巷。
陈东与欧阳澈早已等候多时,二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兴奋与探询。
“二郎,今日朝堂之事,我已听闻!”陈东一见陈南进门,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声音都有些发颤,“张俊那厮,当真在朝堂上提出了淮甸屯田之策?黄潜善和汪伯彦那两个老贼,可是气得七窍生烟?”
陈南点了点头,在桌边坐下,吴清蕙适时地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姜茶。
“二郎,那张俊骄横跋扈,你是如何拿捏住他的?”
陈南苦笑一声:“哪里是拿捏,不过是险中求胜罢了。为了他胞弟那点事,我可是把河北转运司几年的旧账都翻烂了,才找到蛛丝马迹。至于那份屯田策,更是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才炮制出来,每一个字眼都得反复推敲,既要让张俊心动,又不能让他察觉我的真实意图。”
欧阳澈也凑了过来。
“贤弟此计,确是高明。以屯田之议,暂时转移了南迁的焦点。只是,这终究是权宜之计。黄、汪二人权势滔天,今日虽受挫,日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反扑。我们下一步,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