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是人心之患。”
陈南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萧瑟的秋风里。
“前几日城墙塌方,下官亲眼所见,民夫百姓虽被一时鼓动,喊出几句同生共死的口号,但那不过是烈火烹油,看似热烈,实则一吹即散。他们骨子里的恐惧,早已浸透了骨髓。
如今金人未至,已是闻风丧胆。若金人大军真的围城,炮石如雨,日夜攻打,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城中哀嚎遍野,这股气很快就会泄掉。
到那时,内应、逃兵、动摇军心之流言,将比金人的刀枪更为致命!一座数十万人的城池,最可怕的敌人,永远不是来自城外,而是源自城内人心的崩溃!”
“其二,是病疫之患。”
陈南的语调变得更加凝重,眼神也变得幽深。
“数十万军民困于一城,吃喝拉撒,伤病死难,皆在其中。如今秋日干燥,尚且还好。若围城日久,入了冬,再到明春,天气回暖,城中污秽遍地,尸积如山,水源被染……
陈公,您想过那样的场景吗?一旦爆发大规模的瘟病,霍乱、伤寒横行,则不待敌攻,我军自溃!
靖康年间,东京之围,城中饿殍满地,疫病流行,其惨状犹在眼前!死于刀剑者十之一二,死于饥饿疾病者十之七八!那样的惨剧,我们难道要在这应天府再重演一次吗?”
陈南这番话,让陈规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一生心思全在兵法战阵、军械工事之上,对于这细微之处的“防疫”,虽有体会,却从未像陈南这般,将其提升到与“人心”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
他打了一辈子仗,见过太多营寨因为一口不干净的水、一堆处理不当的尸体而导致非战斗减员,最终全盘崩溃。
这个年轻人,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城墙,而是围城之后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半年之后的情景!
他看到的不是敌人的刀,而是那些看不见的、更能吞噬生命的魔鬼!
陈规沉默了,久久地沉默着。
他粗粝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刀柄,呼啸的北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怒火已经完全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赞许与深思的复杂光芒。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深深地看着陈南,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待如何?”
这三个字,不再是长辈对后辈的考问,不再是上级对下属的质询。
这三个字,意味着他已经认可了陈南的看法,并开始真正将他视为一个可以商议对策、可以并肩作战的“协理防务使”,而不仅仅是一个举荐自己的后辈。
应天府的城墙上,两个相差近四十岁的灵魂,在这一刻,达成了真正的共鸣。
陈南心中一振,他知道,自己已经精准地抓住了这位沙场老将心中最在意,也最容易被文官们忽略的症结。
“不是想,是必须做!”
他迎着陈规审视的目光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画好的简图,在城墙的青砖上展开。
“请陈公过目。此乃下官一点浅见。”
陈规低头看去。
他原以为会看到什么精妙的城防工事图,或是兵力部署的阵图。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图上画的并非金戈铁马的战阵,而是整个应天府的城区鸟瞰规划。
大街小巷,坊市里弄,皆被细细描绘。
更奇特的是,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注着各种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纵横交错的线条,将整个城市划分成了一个个整齐的网格。
“这是……”
陈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他俯下身,粗粝的指尖悬在图纸上方,并未触碰。
“这是下官草拟的‘军民联防、分片包干’之法。”
陈南指着图解释道。
“陈公,守城绝不能只靠城头的数万兵士。数十万百姓既是我们的根基,若处置不当,亦可能成为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下官建议,将全城军民,无论男女老幼,尽数编组,人尽其用。”
他伸出手指,在图纸上点画着。
“青壮男子,编为‘预备队’,由军中老卒带领操练,随时补充城防兵力,搬运擂石滚木;城中工匠,编为‘工兵营’,负责修补城墙、打造军械;而老弱妇孺,则编为‘后备队’,负责缝补军衣、烧水做饭、救护伤员。
如此,人人有其职,人人有其责,才能真正将这数十万人的心,拧成一股绳,方能万众一心!”
陈规听着,神色依旧平淡,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不稀奇,历来守城,皆用此法,将民夫编入行伍,以助守备。你说的,倒也稳妥。”
“是。”陈南坦然承认。
“这只是基础。但下官想做的,不止于此。”他的语气陡然加重,手指指向图上那些被朱笔划分成一个个方格的居民区。
“真正的关键在于这里!请看,下官建议,以坊为单位,每坊设一‘亭长’,此人不必是官,但必须是坊中德高望重、能服众的耆老。
亭长不直接参与战斗,却要负责统计坊内所有人力、物资,更要负责自己片区内的三件生死攸关的大事:防火、防盗、防疫!”
这三个词一出,陈规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下。
陈南没有停顿,语速加快,仿佛胸中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防火!每家每户必须备足水缸沙土,夜间宵禁,严禁随意用火,违者严惩!
防盗!坊内青壮轮流巡夜,乱世用重典,凡盗窃军需民财者,不论是谁,立斩不赦!至于防疫……”
陈南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他直视着陈规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为重中之重!下官恳请陈公即刻以军令推行:
其一,划定净水区与排污区,所有生活废水、尤其是人的粪尿,必须倾倒于城中指定的沟渠,严禁向护城河或任何取水井附近倾倒!
其二,颁下死命令,所有饮水,无论是军是民,必须烧开煮沸之后,方可入口!生水绝不可饮!
其三,城中立刻另辟数处空地,深挖大坑,作为‘公厕’,所有军民不得随地便溺,每日以石灰、草木灰覆盖消毒!
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所有战死者,不论军民,尸身绝不得在城中久留,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集中运至城外指定地点,统一火化!以防腐烂生蛆,引发大疫!”
“什么?”旁边一名陈规的亲卫忍不住失笑,“陈大人,你当是乡下妇人过家家吗?就说数十万军民,如何管得住他们喝不喝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