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寂静。
众人都知道,这平叛的差事,看似是功劳,实则是个烫手山芋。
赢了是本分,输了或是拖延日久,那便是万劫不复。
“官家,”御营司都统制王渊出列奏道,“江淮制置使刘光世,其所部乃是百战精锐,驻地距离镇江不远,由他出兵平叛,最为合适。”
刘光世?
赵构的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刘光世是宿将,兵力也强,但此人素来爱惜羽毛,作战以稳妥保全自身实力为上,未必会全力以赴。
不过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准奏!”赵构沉声道,“即刻下旨,命刘光世统兵讨伐镇江叛兵,务求速战速决!”
旨意在当天迅速下达。
然而,一夜之间,朝堂的风向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次日,又一道诏令从宫中发出。
这道诏令不仅追认了刘光世的平叛主帅之职,更将他的权力急剧扩大,加封他为“滁州、和州、濠州、太平州、无为军、江宁府界招捉盗贼制置使”。
这几乎是将长江下游北岸一大片区域的军政大权,都交到了刘光世一人手中。
这还不算完,诏令的末尾,还加上了一条任命:任命御营统制官苗傅为制置使司都统制,跟从刘光世出行。
是夜,柳荫巷陈家书房内,灯火通明。
返回应天的陈南看着阿兄抄录回来的两份诏书。
“二郎,你看,官家总算硬气了一回!”陈东显得有些振奋,“汪伯彦那老贼想借机鼓吹南逃,被张御史顶了回去。官家最终决定平叛,还重用了刘光世,这总归是好事。”
“阿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陈南将那两份诏书并排放在桌上,指着第二份诏令。
“第一天,只命刘光世讨伐镇江叛兵。第二天,却忽然将他的辖区扩大到如此地步。
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家心中极度恐慌,他怕的不是镇江一地的叛乱,而是整个江淮防线的连锁崩溃。
他这是在病急乱投医,将大权尽数抛给刘光世,希望他能包揽一切,替自己稳住局面。”
陈东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
“你说的有道理。官家此举,确有豪赌之嫌。一旦刘光世拥兵自重……但这苗傅,他毕竟是御营统制官,官家心腹。
派他去,一则有监军之意,二则也是为了让他历练一番,分润些功劳吧?总不至于,比刘光世更危险?”
陈南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忧虑。
他无法告诉阿兄,历史上在不久的将来,就是这个苗傅,会联合刘正彦发动兵变,逼迫赵构退位。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是一枚已经点燃了引信的炸弹。
他只能用阿兄能理解的逻辑来解释。
“阿兄,官家此举,恰恰暴露了他内心最大的弱点——猜忌。他既要用刘光世,又不完全信任他,所以派了自己御营司的人去。
可他忘了,刘光世是何等人物?沙场宿将,麾下雄兵数万。苗傅虽是御营统制,但在刘光世面前,不过是个后辈。
让一个心高气傲的御前将领,去给一个战区大帅做副手,这本身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而且,苗傅此人,我略有耳闻,其人勇则勇矣,却性情暴躁,野心勃勃。
如今官家将他放出京城,远离自己的掌控,投入到江淮那个混乱的泥潭里,他见识了地方大帅的威风,品尝了手握兵权的滋味。
他的野心,只会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官家这是亲手将一头猛虎,放归了山林啊!”
陈东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这道任命。
经陈南一点拨,他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这看似寻常的一次人事调动,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风险。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静观其变,多加留意。”陈南沉声道,“眼下,我们还动不了这盘棋。但至少,我们要知道,这盘棋上,又多了一枚危险的棋子。
阿兄在御史台,日后要多留意有关苗傅的奏报。我也会在枢密院,盯着他那边的军情动向。”
而在应天府城外,前往镇江的大军已经开拔。
秋风猎猎,旌旗招展。
刘光世身披玄色铁甲,骑在一匹雄壮的河西马上,面容沉肃,看不出喜怒。他身后的亲卫,倒是军容整齐,步伐沉稳。
而在他身侧不远处,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苗傅,则显得意气风发。
他穿着官家亲赐的亮银锁子甲,头戴凤翅盔,腰悬宝剑,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与傲气。他麾下的御营兵,虽然装备精良,气势汹汹,但与刘光世的部下相比,总少了那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沉凝。
大军启动前,苗傅策马来到刘光世身旁,抱拳道:“刘帅,末将与麾下御营将士,此行皆听凭制置使大人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话语说得十分漂亮,但语气中那份属于天子亲军的自矜,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刘光世只是侧过头,浑浊的眼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道:“苗统制有心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让你的人跟紧了,莫要走散。”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根软刺,扎得苗傅心中有些不快。
什么叫“莫要走散”?这是把他和他麾下的御营精锐当成需要照顾的娃娃了?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还是拱手道:“谢刘帅提点,末将省得。”
刘光世不再理他,大喝一声:“出发!”
号角声苍凉悠远,大军如一条钢铁巨龙,缓缓向东南方向移动。
陈南站在城楼上,与众多前来送行的官员一同,遥望着那远去的烟尘。
他的目光,越过刘光世那厚重的背影,落在了那个身形挺拔、顾盼自雄的苗傅身上。
他知道,历史的齿轮,正按照它既定的轨迹,无情地向前滚动。
这一次的镇江平叛,或许会很顺利。
但它所放出的那头猛虎,却将在不久的将来,给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带来一场几乎致命的灾难。
“阿兄,”陈南的目光穿过那漫天烟尘,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语:“你看那烟尘,像不像一条吞噬江淮的恶龙?而官家,刚刚亲手为它点上了眼睛。”
陈东默然点头,望着那漫天尘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忽然明白了陈南一直以来的焦虑。
他们要对抗的,不仅仅是黄潜善、汪伯彦这样的奸臣,更是这个时代无处不在的混乱、猜忌与疯狂。
那颗名为“苗傅”的种子,已经被皇帝亲手种下。
而此刻,它已在血与火的序曲中,开始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