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城墙之上,猎猎作响的“宗”字大旗在建炎二年的秋风中翻飞,其声萧萧,如泣如诉。
宗泽身披洗得发白的旧铁甲,须发皆张,苍老的脸庞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不屈的坚毅。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身前是黑压压的人群,有放下锄头的农夫,有扔掉算盘的商贩,有解甲归田的老卒,更有无数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双目赤红的汉子。
他们的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那一道道望向高台的目光,却像是濒死的火炭,尚存着最后一丝灼人的温度。
宗泽环视着台下这片被苦难浸透的土地和人民,心中涌起无尽的悲怆。
他缓缓展开一卷亲笔写就的檄文,那声音,初时有些沙哑,却似洪钟,一字一字,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我大宋的父老乡亲,兄弟子侄!老夫宗泽,今日立于此,不为其他,只为问一句——咱们的家,还在吗?咱们的根,还存吗?”
人群中一阵骚动,无人应答,只有压抑的啜泣声。
“金贼南下,铁蹄踏碎了我们的家园,利刃屠戮了我们的亲族!他们烧我屋舍,抢我钱粮,辱我妻女!
这河北、河东,处处狼烟,遍地哀嚎!尔等之中,谁人没有亲友丧于金贼之手?谁人没有故土沦于敌寇蹄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朝堂之上,有大人说,金人势大,不可力敌,当南狩避祸!他们说,应天府危如累卵,江南鱼米之乡,方是万全之策!
老夫今日便要告诉他们,这万全之策,是割断我大宋的龙脉,是抛弃我中原亿万子民的绝户计!”
“说得好!”人群中,一个断了臂的独眼老兵嘶声吼道。
宗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重重点头,随即再次高举檄文,声若奔雷,诵读起来。
“……凡我大宋子民,但有一分血性,一丝忠义,当举义旗,共击国仇!
金贼所图者,非我土地,乃我骨气!我等若跪,则世代为奴;我等若战,或死,然死得其所,魂归故里!”
他深吸一口气,檄文上的字句,仿佛带着血与火的力量,从他口中喷薄而出。
“复土者,授田免赋!杀敌者,官升三级!朝廷或有南狩之议,然我等中原子民,岂能坐视家园沦丧!
君王在北,我等便为君王死守国门;纵有万一,我等亦将为大宋江山,为天下苍生,誓死光复中原!”
“誓死光复中原!”
“誓死光复中原!!”
最后那句话,如同投进滚油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
压抑已久的悲愤、屈辱、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冲天的怒吼!
“愿随老将军,杀尽金狗!”一个年轻的农夫,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破布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他捡起一块尖石,用力划破手指,在布上写下血淋淋的名字。
“算我一个!爹娘都死在金狗刀下,这条贱命,就扔在阵前了!”
“光复中原!誓死不降!”
无数汉子热泪盈眶,他们或以血书名,或拔刀盟誓。
那一张张因饥饿而蜡黄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与“复仇”的火焰。
这火焰,虽微弱,却足以燎原。
消息如同一场无法阻挡的风暴,从开封城门呼啸而出,席卷了整个河北、河东。
原本各自为战、如一盘散沙的义军首领梁兴、赵云等人,得此檄文,如在黑暗中见到了灯塔,如奉纶音。
他们不再迟疑,立刻竖起“宗”字大旗,将零散的力量汇聚成一股洪流。
短短数日,便聚众万人,如神兵天降,开始疯狂袭扰金军西路大军的补给线。
沿途的百姓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将自家仅存的粮食送到义军手中,将自家的儿郎送上战场。
——
应天府。
这一日,一骑快马自东南方向驰来,马蹄踏碎了清晨的宁静,马上骑士的背上插着代表紧急军情的红羽令旗。
信使冲入枢密院时,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面色惨白,声音嘶哑地喊着:“镇江府……镇江府又发兵变!守将、通判……皆被乱兵所杀!”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瞬间在枢密院内激起轩然大波。
乱世之中,虽兵变、民乱,如同雨后春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镇江,扼守长江与大运河的交汇之处,乃是江南的咽喉要地,其战略地位甚至比杭州、扬州更为关键。那里的驻军一乱,整个东南的粮草和财赋补给线,便岌岌可危。
“又是兵变……”身旁一位老书吏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听说是拖欠军饷日久,官仓里又无粮可发,这才……”
“闭嘴!”另一名官员低声呵斥道,“此等军国大事,岂容你我妄议!小心隔墙有耳!”
信使已经被带走问话,但那种恐慌与不安的气氛,却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几名枢密院的官员聚在廊下,压低声音交谈,脸上无一不是惊惧与忧虑之色。
这便是如今的大宋朝廷,外敌未退,内忧已成燎原之火。
当晚,垂拱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冰冷得像是地窖。
赵构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本就因前些时日黄、汪二人企图收缴兵权、架空自己的图谋而心生嫌隙,此刻听着殿下官员对镇江兵变的禀报,心中的烦躁与怒火更是交织升腾。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赵构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跳动,“区区镇江驻军,竟敢弑杀命官,公然反叛!他们眼中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大宋的王法!”
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立刻出列,他最近在官家面前失了势,正愁没有机会表现,此刻连忙俯身奏道。
“官家息怒!镇江兵变,虽是乱兵胆大妄为,但也足见江淮之地人心浮动,并非久安之所。
镇江乃漕运枢纽,一旦被乱兵彻底占据,断我东南补给,则应天府将成孤城。
依老臣愚见,此事正说明,我等应及早准备,巡幸东南,择一安稳之地,方能从长计议,徐图中兴啊!”
这老狐狸,三言两语又将话题引向了南迁。
“汪相公此言差矣!”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确是张浚。
他手持象牙笏板,朗声出列,“镇江兵变,根源在于朝廷法度不明,赏罚不公,地方官吏贪墨成风,以致军心离散!此乃吏治之弊,非地利之祸!
若因一处兵变便要放弃京畿,那他日若是杭州、建康有变,官家是否要远遁至崖山海外?!
当务之急,是救镇江,非弃应天!”
“你……”汪伯彦被张浚一番话噎得满脸通红,却又不好发作。
“张御史所言,不无道理。”
一直沉默的宰相黄潜善慢悠悠地开了口,他先是瞥了一眼面色涨红的汪伯彦,才对赵构躬身道。
“官家,张御史与汪枢相所言,皆是为国分忧。只是,一个是治本,一个是治标。吏治之弊需徐徐图之,而镇江之火,已烧眉毛。
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一员得力干将,携雷霆之威,速平此乱。一来可稳江淮,二来也可让那些拥兵在外的骄将看看,何为朝廷法度。
如此,内外皆安,官家才能安心计议将来是战是守的大策。”
赵构点了点头,这还像句人话。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乱,他需要稳定。
“黄相说得对,必须立刻派兵平叛!谁可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