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天子赵构在殿内焦躁地踱步,面前又是同时摆放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报。
一份是来自杭州的军报,直龙图阁赵叔近立下军令状,孤身入贼营招安,至今已过约定之时,音讯全无。
另一份,则是宰执黄潜善力陈杭州贼乱势大,当以雷霆之势剿灭,以防蔓延江南。
他来回踱步,心头的焦虑如乱麻,进退维谷。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官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
他身后,两个小黄门抬着两个沉甸甸的锦囊。
“官家!老奴……老奴拼死从京城内府之中,为官家抢出了这两囊宝贝!这都是太上皇最喜爱的珠玉啊!”内侍官谄媚地跪伏在地,说着便打开了锦囊。
刹那间,殿内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东珠、猫眼、祖母绿、羊脂玉……无数珍宝在昏暗的殿中熠熠生辉,仿佛将汴京旧日的繁华,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赵构的目光扫过那些珠玉,心头的焦躁却未减半分,反而阴沉得可怕。
这些金银珠玉,不正是父兄沉湎享乐,最终导致国破家亡的罪证吗?
它们闪烁的光芒,在他眼中,分明是亡国的哀鸣,是刺眼的讽刺!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也正被这堆砌的华丽所蒙蔽,看不到真正的危机,重蹈覆辙?
胸中怒火翻腾,却又无处发泄,只能死死压抑。
“报——”
一声尖锐的呼喊,划破了殿内的沉寂。一名内侍官几乎是冲进殿内,脸上不知是喜是惊:“官家!杭州的八百里加急信使,到了殿外!”
赵构猛地止住脚步,眼神瞬间锐利:“让他进来!”
一名风尘仆仆、盔甲上还带着血迹的信使,手捧着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启禀官家!杭州大捷!赵叔近大人不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招降贼首陈通及其部众三千余人!一场大乱,已然平息!”
“什么?!”这一次,惊呼出声的不是赵构,而是他身旁的黄潜善,满脸的不可思议。
赵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狂喜的潮红!
他一把抢过信报,飞快看完,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甚至带着一丝泪音。
“好!好一个赵叔近!好一个‘以仁德感化人心’!朕没有信错人!”
笑声中,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两囊璀璨的珠宝上,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
刚才压抑的怒火,此刻因狂喜而彻底爆发!
他猛地走下御阶,一脚踢翻一个锦囊,珠宝“哗啦啦”滚了一地。
在刘公公惊恐的尖叫声中,赵构抓起另一个锦囊,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
“国破家亡,皆因君王贪图享乐!朕绝不重蹈覆辙!赵叔近在前线以德服人,朕在后方,岂能为这些石头动心?!”
他一直走到行宫外的河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满囊的珠玉狠狠扔进了滔滔河水!
“朕不爱珠玉,只爱江山!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朕与将士军民共克时艰的决心!”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老内侍更是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想不通,自己拼了性命带回来的宝贝,为何换来的是官家如此雷霆之怒。
黄潜善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幕,心中虽暗骂“败家”,面上却不得不山呼:“官家圣明!此举必能振奋人心!”
赵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负手而立,河水吞噬了珠玉,也仿佛洗涤着他的内心。
“太古之世,有明君‘掷玉毁珠’,于是小盗不起,天下太平。朕每每读史至此,都羡慕不已。
如今国难当头,朕与天下军民,皆要节衣缩食,共克时艰!朕这样做,但求能以此德行,平息四方盗贼,收拢天下人心罢了!辅政大臣,你们可明白了?”
黄潜善被皇帝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凛,连忙深深一揖:“官家圣明!臣……明白了!”
他嘴上说着明白,心里却在想,这年轻的官家,真是越来越喜欢玩弄这些虚名了。
靠扔几块破石头就能平息盗贼?真是天真得可笑。
他只觉得,这位官家虽有锐气,却还未真正看清这乱世的残酷。
赵构掷玉于河,自觉做了一件上合天心、下顺民意的壮举,心中豪情万丈。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黄潜善,正要借此机会,申明自己坚守中原、收复失地的决心。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殿前司的军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是死一般的灰败。
“官……官家!北地……北地急报!”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河岸瞬间死寂。
那军官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沙洲回鹘……已正式派遣使臣,前往金国上都,向金主完颜晟……称臣纳贡!”
“嗡——”
赵构只觉得脑袋里一声巨响。
刚刚那份“掷玉”的豪情壮志,那份“以仁德感化人心”的信念,仿佛被千钧之力从云端狠狠拽下,摔得粉碎。
他僵硬地站在河边,冰冷的河风吹过,让他遍体生寒。
杭州的胜利,靠的是“仁德”,是“不费一兵一卒”的奇迹。
北方的背叛,却是赤裸裸的“实力”碾压,是金人铁蹄之下,大宋国土被寸寸蚕食的残酷现实。。
他刚刚扔掉的珠宝,和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念,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滑稽可笑。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滔滔河水,吞噬了无数珍宝,也仿佛吞噬掉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那一丝虚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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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面色铁青地返回垂拱殿,只是此刻的焦躁,更深了一层迷茫与压抑。
闻讯赶来的汪伯彦早已候在殿中,与黄潜善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官家神色便知有机可乘,再次躬身进言。
“官家,金人势大,如今连西北屏障都已归附,中原危在旦夕!为保全赵氏血脉,当早日南迁,以图后效啊!”
南迁!又是南迁!
沙洲回鹘向金称臣的军报,随着金主向高丽派遣使臣的消息,如同一把把尖刀,反复戳刺着赵构心。
黄潜善与汪伯彦那套南迁的论调,此刻不再是嗡嗡作响,而是化作了沉重的现实,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黄潜善等人,那目光中依然有不甘,却多了一丝疲惫。
“杭州之乱已平,证明人心向宋!只要君臣一心,何惧金人?南迁之议,再也休提!朕意已决,坚守中原,收复失地!”
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其中那一丝强撑的虚弱,但依然坚定。
黄潜善等人被这股气势所慑,喏喏不敢言。
然而,豪言壮语之后,现实的困境依然摆在面前。如何抵挡金人的铁蹄?
“官家。”
一个沉静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赵构内心的喧嚣。
赵构停下脚步,看向殿中那个侍立已久的年轻人——陈南。
他面前的长案上,一张巨大的黄河舆图铺展开来,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你说的‘以水制骑’,究竟有几分把握?”
赵构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