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柳荫巷,陈家小院。
秋风带着远方的硝烟味,吹拂过陈南手中的军报抄件。
他将那份紧急送达的杭州贼乱军报,递给了坐在对面,正凝眉沉思的兄长陈东。
“杭州,已然成了东南心腹大患。”
陈南指尖轻点舆图上那片被红色墨迹圈出的区域。
“贼人陈通聚众数千,城中烽烟未绝,民心惶惶。先前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只知一味南逃,却从未想过如何真正安抚人心,平息乱象。”
陈东接过军报,快速扫了几眼,眉头紧锁:“官家对此,有何旨意?”
“旨意?”陈南冷笑一声,目光锐利了几分,“无非是雷霆剿灭,以儆效尤。可这乱世,单凭屠刀,只会逼出更多的亡命之徒。不过我已向官家举荐了秀州知州赵叔近。”
陈东闻言,略显诧异:“赵叔近?那可是个出了名的‘胆大包天’。他若去,怕不是要孤身犯险?”
“正是要他‘胆大包天’!”陈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此人不仅有胆识,更有怀柔之心。乱世治乱,需雷霆手段,更需怀柔仁心。若他能兵不血刃平定叛乱,不仅可安抚东南人心,更可向官家证明,何为真正的治世之道!”
他手指轻叩舆图,仿佛已看到一场无声的博弈,在杭州悄然展开。
而此刻,建炎元年的秋风,带着一丝萧瑟的凉意,吹过杭州城的断壁残垣。
数月前,贼人陈通率众作乱,城中一度烽烟四起,哭嚎震天。
如今虽已平定,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焦糊与血腥的淡淡气息,百姓的眼神里,惊恐未散,如同被惊扰过的巢中之鸟。
直龙图阁、秀州知州赵叔近,此刻立于城外山坳前,神色沉静如水。
他身后,仅有十数名亲兵甲胄森然,手中的长枪在秋日下泛着冷光。
他的目光,越过简陋的鹿角和拒马,望向山坳深处那片乱糟糟的营地。那里,便是贼首陈通和他手下数千亡命之徒的最后巢穴。
“大人,您这是在赌命啊!”身旁的副将压低声音,手死死攥着刀柄,“官家要的是‘雷霆剿灭’,您若有失,我等万死莫辞!”
赵叔近的思绪,回到了数日前应天府的朝堂。天子赵构的旨意冰冷而决绝:“着即发兵,剿灭杭州陈通叛逆,务必斩尽杀绝,以儆效尤!”
“雷霆剿灭?”赵叔近心中冷笑。他忘不了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是天生的贼寇吗?不,他们只是活不下去的良民!屠刀,只会逼出更多的亡命之徒。
“赌的不是我的命,是这东南数万百姓的命。”赵叔近收回思绪,目光变得锐利。他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副将,只身向前。
“秀州知州赵叔近,求见陈通首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营中,引起一阵骚动。
很快,营寨木门大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汉子在几十名亲信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正是陈通。
他本是杭州左近的佃农,因官府盘剥,灾年无以为继,才聚众反抗。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只带着寥寥数人的文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赵知州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我一声令下,将你剁成肉泥,给你手下那些兵卒当军粮?”陈通的声音粗粝,带着一股子野性。
赵叔近微微一笑,神色坦然:“我若怕死,便领着大军前来,将此山踏平了。我今日孤身至此,是想问陈首领一句话,也想给你手下数千兄弟一条活路。”
“活路?”陈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狂笑起来,指着身后那些衣衫褴褛的部众,“官府把我们逼反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我们活路?如今我们自己拿刀子找活路,你倒来跟我们谈活路了?”
“说得好!”赵叔近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抚掌赞叹。
“陈首领说的,正是我想说的。你们是天生的贼寇吗?不是!你们身后,哪一个没有父母妻儿?哪一个不想守着几亩薄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这世道,是这战乱,是那些只知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把你们逼上了梁山!”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陈通和许多贼众的心坎上。
他们脸上的凶悍之色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大人既知我等苦楚,又何必再惺惺作态?”陈通身旁一个独眼汉子厉声喝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少说这些废话!”
“住口!”陈通喝止了亲信,他死死盯着赵叔近,眼中血丝密布。
“赵知州,漂亮话谁都会说!我问你,我们降了,朝廷拿什么保证不秋后算账?就凭你这颗项上人头?你的人头,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值几个钱!”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营中刚刚有些骚动的贼众瞬间又安静下来,目光变得锐利。
就在此时,那独眼汉子猛地抽出腰刀,厉声嘶吼:“大哥别信他的!官字两张口,今天哄我们放下刀,明天就拉到菜市口!兄弟们,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没错!拼了!”几十个心腹悍匪跟着鼓噪起来,杀气陡然升腾。
赵叔近身后的亲兵瞬间紧张起来,长枪齐齐对准前方,副将更是跨前一步,将赵叔近护在身后。
然而赵叔近却推开副将,不仅没退,反而又向前踏了一步,距离陈通不足五丈。
他直视着陈通的眼睛,朗声道:“陈首领,你来回答我。你的刀是够快,难道我的信使不够快?”
陈通一愣:“什么意思?”
赵叔近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来之前,已立下军令状,并派了三路信使分头送往应天府!若午时我未出此山,大军便会立刻围山,放火烧林!届时玉石俱焚!
我赵叔近死在这里,是为国尽忠,青史留名!而你陈通,不仅要背上杀害朝廷命官的死罪,还要带着这数千兄弟给你陪葬,死后更是勾结金人、残害同胞的千古罪人!
你告诉我,你和你手下兄弟的命,赌不赌得起?!”
这番话如九天惊雷,炸得陈通浑身一颤!他想到了赵叔近为何只带十数人前来,这不是送死,这是阳谋!这是用自己的命做棋子,逼他做出选择!
那独眼汉子见陈通动摇,眼中凶光一闪,竟提刀吼道:
“大哥!你忘了你婆娘孩子是怎么死的了吗!就是被这些官兵杀的!杀了他报仇啊!”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
陈通猛地旋身,后发先至,不是用刀,而是用刀鞘!
“啪”的一声脆响,他用刀鞘狠狠抽在独眼汉子的脸上,巨大的力道将他抽得一个踉跄。紧接着,陈通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他踹翻在地,冰冷的刀锋压在他的脖子上。
“谁敢再动一下,我先清理门户!”陈通环视四周,那眼神中的悲愤与凶狠,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陈通这才转头,看着面不改色、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赞许微笑的赵叔近,内心的堤坝终于彻底崩溃。
眼前这个人,有仁心,更有雷霆手段和同归于尽的胆魄!
他猛地将手中的大刀往地上一插,刀刃深入泥土,发出“嗡”的一声颤响。
他单膝跪地,对着赵叔近的方向,抱拳低头,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秀州厢军都头陈通,愿听赵大人号令!”
他没说“罪人”,也没说“降”,而是直接自领了“厢军都头”的身份!
这是一个赌徒最后的尊严,也是一个聪明人递上的投名状。
赵叔近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亲自上前,双手将他扶起。
“好!好一个厢军都头!我赵叔近今日便在此以名节担保,你陈通,就是我秀州军的先锋都头!”
他转过身,面对着山坳中那数千双或迷茫、或恐惧、或期待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喝道。
“开粮车!犒赏三军!”
“从今往后,尔等,皆是我大宋的兵,是护国安民的将士!你们的刀,当为身后的父母妻儿而战,为这片土地的安宁而战!”
山坳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兵器落地的声音“哐当”作响,从零星几声,到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一道钢铁的洪流。
黑压压的人群跪了下去,许多饱经风霜的汉子,在看到雪白的大米和冒着热气的肉汤被抬出来时,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那哭声里,有绝处逢生的庆幸,更有重获为人的尊严。
秋风依旧,却似乎不再那般萧瑟。
赵叔近望着眼前这一幕,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杭州的乱局,平了。
捷报星夜兼程,送往应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