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侧着身子挤进去的,视线却未曾离开那守卫分毫,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内。
“好了,”卡卡马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响起,“莫要再盯着我的护卫了。被你盯上的人,鲜有好下场。那是我的人。”
卡莱纳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
卡卡马正坐在书桌后,用特制的刻刀在一块平滑的木板上专注地刻画着。
阿兹特克的文字尚处于图画文字阶段,未形成简洁的字符,每个字都如同微缩的壁画,庞大而费力。
卡卡马一直致力于文字的简化,但收效甚微。
他放下刻刀,抬眼看向走进来的儿子。
见到卡莱纳穿着正式的城邦长袍而非那些花哨服饰,紧蹙的眉头才略微舒展。
他对这个儿子的特殊癖好虽深恶痛绝,却也无力改变,只能严令其不得在外人面前显露,以免辱没城邦声誉。
“父亲,孩儿此来,有一事相商。”卡莱纳开口道。
“哦?何事?”卡卡马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讶异。
这个儿子主动找他商议正事,实属罕见。
卡莱纳边说边自然地朝着书桌旁的椅子走去:“事情是这样……”
卡卡马下意识地想抬手阻止。
他的书房,向来是禁地,除了他自己和偶尔被召见的大儿子,极少允许他人进入,即便是在这临时的行馆亦是如此。
然而,就在他欲开口的瞬间,目光触及了卡莱纳腰间那条色彩斑斓的七色腰带。
那是他母亲……卡卡马心头猛地一揪,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刻意疏远的女人,也想起了对这个儿子长期的忽视,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涌上,阻止的话语便卡在了喉咙里。
卡莱纳如愿以偿地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心中竟涌起一股隐秘的亢奋。
在城邦的王宫里,他从未被允许踏入书房,这张椅子,向来是大哥的专属位置。
“父亲,”他压下心中的异样,直奔主题,“您对西班牙人的看法……是否真如昨日会议上所言?”他紧盯着父亲的眼睛。
卡卡马用一种洞悉人心的目光回视着他,那眼神的锐利,竟与卡莱纳审视他人时如出一辙。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门外挥了挥手。
一直侍立在门边、密切关注着室内动静的亲卫首领立刻会意,无声地退到院落门口,不仅隔绝了声音,更扩大了警戒范围。
做完这一切,卡卡马才反问道:“你有想法?说说看。”
得到父亲难得的开恩,卡莱纳难掩激动,连忙道:“父亲!我认为您昨日提出的与西班牙人和平共处的决策无比英明!
这不仅能使我们获得他们的强援,更能极大提升我们特斯科科在同盟乃至所有城邦中的威望!
甚至……”他激动地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声音带着狂热,“我们有望将特诺奇蒂特兰取而代之,建立一个真正统一的、强大的帝国!”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满怀期待地看向父亲。
然而,卡卡马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刻刀,眼神深邃难测。
卡莱纳满腔热情仿佛撞上了一堵冰墙,不由疑惑地看向父亲。
“你可知……你的大哥对此是何看法?”卡卡马的声音平静无波。
“大哥?”卡莱纳心头那点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烦躁和被比较的厌烦感。
他强压住心头的烦闷,带着一丝侥幸试探道:“大哥……想必也赞同我的想法吧?肯……”
话未说完,便被卡卡马无情地打断:
“不。”
“你大哥的想法,与我一致。”
“与西班牙人和平共处,只是我们谈判桌上的一张牌,一种策略。”
“绝非我们要真正推行的国策!”
卡卡马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钉入卡莱纳的耳中:
“我们,永远不可能与他们和平共处!”
卡莱纳如遭五雷轰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僵硬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那张毫无情绪波动的脸。
“策……策略?”他声音干涩,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看着儿子依旧懵懂困惑的模样,卡卡马深深叹了口气,终于决定点破:
“这只是为了争取更大利益而采取的策略。
只要我们表现出与西班牙人合作的强烈意愿,特诺奇蒂特兰方面为了阻止这一灾难发生,必然会在其他方面做出重大让步,以满足我们的要求。
这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合作?!”
卡莱纳无法接受这冰冷的现实,本就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此刻涨得如同熟透的辣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愚弄的愤怒,“和他们真正合作,我们明明能获得难以想象的利益!”
见儿子仍执迷不悟,卡卡马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怒意。
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到窗边,背对着卡莱纳,声音压抑而沉重。
“绝无可能!这关乎我们文明的存续!”
“我们如何能与一群掠夺我们财富、贩卖屠杀我们子民、意图推倒我们神庙去盖他们异教教堂的强盗共存?!”
“他们不仅要毁灭我们的肉体,用疾病和刀剑!
更要彻底摧毁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信仰!
从精神上将我们连根拔起!”
“这是无法调和、不死不休的矛盾!”
卡卡马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最终宣判的槌音,彻底粉碎了卡莱纳的所有幻想。
也为他所谓的策略定下了无可辩驳的基调。
卡莱纳如坠冰窟。
他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深深低下头,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怨毒。
他最初勾结西班牙人,不过是想借外力扳倒大哥,争夺特斯科科的王位。
袭击蒙特苏马三世,也只是西班牙人开出的价码。
至于做特诺奇蒂特兰的国王?那不过是个诱人的添头。
他只想成为国王,手握权柄,至于王座在哪里,他并不真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