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佬委实不是一个好的故事叙述者,而且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对方讲起来的时候,故事断断续续的。
但姜从云大概还是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所以这玩意算是您给余家的赔偿?”
姜从云翻动自己手上的令牌,在阳光之下,其上浮现出金属独有的异样光泽,但握在手中,却轻得像块木头。
“容我说个难听的,我知道这东西价值千金,但其实对余家而言,还不如换成几百两银子,哪怕每个月只给他们几两就足够了。”
“没钱。”
陆佬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小,以至于姜从云怀疑自己是否是听错了。
当姜从云露出疑惑的眼神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的陆佬垮拉着脸,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道。
“小老儿没钱。”
这次姜从云倒是听清楚了,但他不理解。
“盐帮长老,没钱?”
天大的笑话!
姜从云在唐宵生家中住了两个月,多少也算见识到了唐家的财力。
虽然不太比得上古鹤、姬子木那种国公嫡系,但还是比杨承华那种不受待见的分支子弟要强上太多。
而在盐帮,长老的位置基本都是由上一届竞争帮主失败的舵主升上来的,虽然油水可能比起当舵主带着手下打拼的时候要少了不少。
但一个月抽几两银钱出来,别说伤筋动骨,就连九牛一毛上那一捏捏的毛尖尖都算不上。
“陆佬您可是盐帮的长老,您若是都没钱的话,那这海港镇还能有几个有钱的?”
“荣誉长老。”陆佬纠正道。
“说的难听一点就是盐帮管你生死住宿,吃喝拉撒,但就是没钱。”
吉祥物?
“那您以前在军队的时候攒下的军饷呢?”
对方从军几十年,除了换得一身伤病以及那块由朱家家主亲自仿制发放的特殊国公令之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积蓄可言?
“都散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已然将遮羞布扯下的缘故,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相当的平静。
“安葬费,抚恤费,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死的人很多,钱这东西不经花。”
姜从云漠然,过了好一会方才开口。
“朱家……朝廷没有发放吗?”
“层层克扣,落到手上的没有几个子。”
“您手上不是还有那个仿制的国公令吗?”
“小老儿这把老骨头,你觉得还折腾的到见朱家家主的那一天吗?”
意料之内的回答。
“那余家为何……”
这是姜从云的最后一个问题,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是因为愧疚吗?”
陆佬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缓缓靠着土墙坐于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之上,原本就佝偻的身子,显得愈发的矮小起来。
“老余与我是旧相识,他的大儿子是小老儿亲自拉着上战场的,只可惜当时小老儿过于傲慢了一些,以为那吞人不吐骨头的战场是捞金的最好地方。”
“可常在河边走的,哪有不湿鞋的事情?”
“那次小老儿带队意外截获了一份有关草原部落卧底的名单,在边军几十年,小老儿深知那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一个真正能让人一夜脱胎换骨的机会!”
“故而在截获那份名单之后,贪念占据了小老儿的内心,小老儿武学天赋并不算高,想要在军队当中走的更远就需要嫡系,真正属于小老儿,从零带出的嫡系!”
姜从云看着眼前这个双眼放光的小老头,多少也能明白对方的当初的心思。
在那个可能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命算什么?那就是他们这些无资本之人,最好的赌本!
“所以你找来了很多同乡。”
“是,小老儿当时虽然不算什么有权有势的军官,但那张老脸也算有些用,加上边军战事吃紧的情况下,动用了些关系,借着兵役的由头将老余的小儿子。”
“也就是那个杏儿那娃娃的父亲,小老儿将他和同期的一些同乡小娃娃也弄到边军里了。”
原本双眼放光的陆佬在说到此处时,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其结果姜从云也知晓了,除了陆佬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活着回来。
“当初就没想过会失败。”
“没有。”
陆佬摇了摇头,扯动嘴角,挤出一个苦笑出来。
“小老儿在军队当中打拼了几十年,尸山血海都闯过,还能活着,我自认为是有些天命在身上的,只是底子不足,才无法在军中高升……”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这般好命,其实活着已是不易。”
姜从云知晓对方想说什么,能够在战事最为凶险的边军与草原各部缠斗几十年,陆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传奇。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此诗用在他的身上都丝毫不为过。
“最后呢?”
“最后……”陆佬一阵恍惚,抬起头,思绪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七八年前。
“最后,朱家主亲自带兵将小老儿救了回来,那份名单最终也交给了边军,草原酝酿多年的阴谋毁于一旦,但是……人都回不来了……”
“小老儿破敌有功,但因一己私欲坏了规矩,害死诸多同袍,功过相抵之下,边军不再留小老儿在军中,而那枚令牌则是奖励……”
“小老儿宁可不要这份奖励……”
陆佬声音逐渐低了,整个人再度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
至此,姜从云也算彻底明白,为何当初陆佬在听到唐宵生谋私的事情之后反应如此之大。
也清楚,为何身为名誉长老的他,会站在这里不断折磨自己,也不愿替余家谋划一点点银钱的好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莫过于此了。
姜从云并不太想评判对方的对错,至少他手中的令牌可以证明一点事情。
“时间不早了,陆佬,小子先行告辞。”
姜从云将令牌收入衣襟之中,而后向陆佬辞行。
陆佬并未回话,只是呆坐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姜从云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
“有件事还是能和陆佬您说一下的,小子不轻易收徒,余丫头性子极好,小子会教她最好的。”
陆佬缓缓抬起头,看着姜从云,无声无息点了点头。
“还有,小子之后会北上,您这把老骨头做不到的事情,小子会带着令牌去做。”
姜从云抬手朝着陆佬行了一礼。
“但不是为您,而是为了那些一心守卫身后家乡与亲人的战士。”
陆佬痴愣地望穿着那赤色武服年轻人,一如当年痴望着在草原之上,纵马抗着招展军旗,独自引开敌军骑兵的故人。
一阵冬日的寒风刮过,空气中传来海水淡淡的咸涩味道。
一声清响。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