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老根的第二架车也停了下来,杨老岩跳下车,踩着没到小腿肚的泥浆,围着陷住的车轮查看了一圈,又抬头望向前方更加陡峭、被巨大蕨类和湿滑岩石覆盖的山坡。
杨老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走到我面前,声音被风雨声压得有些低沉,他说:“同志车只能到这了,前面是野猪沟,坡太陡,石头太滑,车根本上不去,硬拉马要受伤,车也得翻。”
他指了指前方那片在雨雾中更显狰狞的山势,接着说道:“顺着这条沟往上爬,再翻过前面那道全是尖石头的山梁子,就是落洞坳的地界了。我……我只能送你们到这。”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那片被浓雾笼罩、如同巨兽獠牙般指向阴郁天空的黑色山梁,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和退却。
盘老根也下了车,沉默地站在一旁,脸色同样不好看,前方那片区域,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屏障。
“行,辛苦杨老伯、盘寨主了。”我点头,没有多言,从杨老岩的眼神里,我已经读懂了这落洞坳在本地人心中的分量,他肯带我们到这里,已经是极大的情分和勇气。
我们立刻开始卸货。
沉重的背包、木箱、成捆的物资被一件件从泥泞的车斗里搬下来,堆放在沟边一块稍显干燥的巨大岩石下。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油布包裹的表面,泥浆顺着棱角流淌。
杨老岩解下自己腰间那把磨得油亮的厚背柴刀,递到我面前。
杨老岩说:“拿着,”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山里用得着,砍藤开路,防身都比你们那铁铲子顺手。”
我接过沉甸甸的柴刀,粗糙的木柄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冰冷的刀身即使在雨中也泛着一丝幽光。
盘老根说:“等雨停了,我让后生们在这搭个窝棚,每天换班看守等着各位,需要什么你们也可以回来取。”
杨老岩看着我,又看了看我们这支奇特的队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短促而沉重的叮嘱:“小心点,一定活着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转身跳上车辕,和盘老根一起,吆喝着马匹,艰难地调转车头,车轮在泥浆中碾出深深的辙印,两架马车载着空车斗,缓缓消失在来时的雨雾中,只留下沉重的车轮声和马蹄声在风雨里回荡,渐行渐远。
雨,依旧冰冷而执着地下着,冲刷着泥泞的野猪沟。
我笑了笑,摇头自语:“野猪沟,和当初去东北碰见人熊婆婆的地方重名了,这也是天意吧。”
黄姥姥说道:“唉,也许吧,希望二呆那后生平安。”
岩石下堆放着我们此行所有的给养和装备,前方是陡峭湿滑、怪石嶙峋的山坡,以及更远处那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通往地狱门户般的黑色山梁。
落洞坳的入口,就在山梁之后。
山风呜咽着穿过乱石嶙峋的沟壑,带来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土腥气的寒意。
背上沉重的背包,我最后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紧了紧背上西楼的小手,对着风雨中沉默矗立的群山,沉声道:“走!”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踏着冰冷的泥浆和湿滑的岩石,朝着那片被传说和禁忌笼罩的死亡之地,义无反顾地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深渊的边缘,但那深渊里有我的兄弟。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野猪沟里单调的雨声,背包的重量在湿滑陡峭的山坡上成了巨大的负担,不断将人向后拉扯。
前方的路彻底消失,只有杨老岩指出的方向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溜滑、布满了尖锐石芽和松垮碎石的陡峭山沟向上延伸,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雨雾中。
“当心脚下!踩实了再动!”我喘着粗气提醒后面的人,自己则一手死死抠住岩壁上突出的、湿冷的石头棱角,另一只手反托着背上西楼的小屁股,解放胶鞋在湿滑的岩面上努力寻找着微小的落脚点。
小三和蓝玉儿走在队伍中间,蓝玉儿不时用她那柄锋利的工兵铲劈砍着挡路的、带着尖刺的坚韧藤蔓,火星偶尔在湿冷的空气中迸溅一下,小三则紧盯着脚下,伸手扶踉跄的阿绣。
“这地方我怎么感觉死气沉沉的,没感觉到什么生灵。”小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声音带着喘息。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人的不安,除了风雨声和我们粗重的喘息、脚下碎石滚落的哗啦声,整片山林寂静得可怕。
没有鸟鸣,没有虫叫,连最常见的松鼠或野兔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巨大的、沉默的枯藤叶在风雨中微微晃动。
我说道:“可能天气凉,该钻洞钻洞,该冬眠冬眠了。”
坡度越来越陡峭,几乎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向上攀爬,脚下的碎石坡如同活动的陷阱,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石一起滑坠下去。
沉重的背包成了最大的累赘,每一次向上挪动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带走体温浸透骨髓。
“啊!”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是阿绣!她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后仰倒,眼看就要顺着湿滑的岩面滚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走在她侧后的蓝玉儿反应如电,猛地探手,一把抓住阿绣背包的肩带,硬生生将她拽了回来!
阿绣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如纸,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气。
“没事吧?”我回头急问。
阿绣摇摇头,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没…没事,刚才好像有东西扯了我的脚……”。
蓝玉儿说道:“哎呦,阿绣,你可是魂魄依托沈北灵满生神菇复生,说白了就是个女鬼,这也就是没穿你那红色高跟鞋,还有精怪扯你的脚?那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黄姥姥眼神含煞,警惕地扫视着阿绣刚才滑倒的那片湿滑岩石和旁边一丛茂密滴着水的枯黄灌木丛,厉声道:“都打起精神,这地方邪门!”
短暂的插曲让队伍的气氛更加紧绷。我们更加小心地向上攀爬,速度慢得像蜗牛。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雨雾似乎淡薄了一些,一道如同巨大锯齿般狰狞的黑色山梁轮廓,终于穿透雨幕,清晰地横亘在前方,那便是杨老伯说的刀锋梁。
这道山梁名副其实,它由无数尖锐、嶙峋、湿滑黝黑的石灰岩石峰组成,像一柄柄倒插向天空的黑色利刃。
山脊线狭窄得如同刀刃,两侧是深不见底、被浓雾吞没的陡峭悬崖。呼啸的山风在这里变得异常猛烈,发出尖锐的呜咽声,如同怨魂哭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