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是万千未能落纸的笔意,在空中凝成了细丝,幽幽浮动,有时从身边滑过,贴着皮肤掠过时带来一阵细痒的冰冷,有那么几次,我差点忍不住咳出声,嗓子仿佛被写满残句的炭纸摩擦,发出“沙沙”的内响。
火痕走在最前,她的神色比以往更加冷峻,一步一停,每停一次,就在脚下布下一小段魂咒。那是旧式封声诀,专门用于强制屏蔽心声传导之咒——一旦有人在这里心念过重,便可能被雾中那些“无形之笔”所捕捉,魂识裂缝不出三息即碎。
我们走了不知多久,雾愈发浓密,渐渐连彼此轮廓都模糊,仿佛在走进某部未曾起笔的卷首,脚下不再是土地,而是一种半凝半熔的“灰页流浆”,每一步下陷,都像踩进某段被删掉的历史,无法回读。
直到雾尽。
前方忽然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山谷,谷中不见天光,却照得极亮。
那光,不是来自上方,而是自地底。
我定眼看去,心头顿时猛震——
那是一座正在缓缓“翻动”的巨石阵!
石阵分为七层,外形宛如一叠巨大的书页,每一层都有厚重的页脊,布满奇异而古拙的印痕,仿佛咒笔刚刚抬起却从未真正落笔,字意未成,却已有骨。
更骇人的是——
这些石页的每一次“翻动”,都会带起一股莫名的震颤,识海中随之浮起阵阵呜咽之声,不似风、不似咒,反倒像是某种无声之笔在用沉默书写。
“初页零文……”漠章低声道,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意,“那是命书之前的咒意,连字都未诞生时的意迹,无法以识读之法解读,只有……被它接受。”
“接受?”我听得心惊。
“它不承认你,你连存在都不会被记录。”
就在这时,火痕忽然踏前一步。
“你要做什么?”我下意识伸手,但她已不再回头。
她走得极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她的步伐,每踏出一步,身上的气息便淡薄一分,直至踏入那座翻页石阵的中心时,她已如雾中余炽,只剩一道魂光。
忽然,一簇灰白色的火焰自石阵中心腾起!
那火无烟无形,只是一缕像灰烬重燃的灵息,从石页缝隙中悄然升起,一点点攀附至火痕的脚下、膝间、胸口……直至整个人被那灰火吞没。
“火痕!”我冲上去,却被璃瑜死死拉住。
“别动!”她低喝一声,“那是原始灰火——只附魂不附体,你若近前,就会被它误吞为误笔者。”
我的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那团灰火忽然剧烈跳动,仿佛灼烧到了某种违背秩序的禁语。随后,一道极细微的光芒从中钻出,顺着虚空滑入我眉心!
那光——竟然是火痕!
我浑身一震,只觉识海剧痛如割,一道火线贯穿整条识脉,接着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气息——她的咒意,她的意志,竟然化为一枚识火符核,附着在我额心。
“她……成了识编之火。”漠章几乎是呢喃。
“她选择放弃身形,以半魂为燃料,嵌入你的识火……从今往后,只要你落笔,她便随你而书。”
我站在原地,半晌无言。耳中仿佛仍回响着火痕最后未出口的一句魂咒。
火痕以“识编之火”的形态归返我识海的那一刻,我感觉识脉之中燃起了一座看不见的灰色书台。那不是普通的魂火,它不炽,不亮,反倒像是一缕死灰,被长年遗弃于命书边缘,却在这一刻悄然复燃。
她没说话,也无法说话,但她的咒意开始如影随形,默默附在我每一道识笔落点上。每当我心念起伏之际,都会有一道如笔锋划纸的轻响在脑中回荡,既像低语,又如咒音初鸣,夹杂着某种不属于此纪的灵感跳动。
我知道,那是她在“书我”。
无字山根深处的石阵仍在缓缓翻转,每一次石页旋动,地脉便随之微震,谷中回荡出阵阵非人之声,像是被刻意掩藏的诅咒在地下嘶哑吟诵。我们不敢久留,便循着石页之间的灵流与残光,逐步靠近那“空页之心”。
火痕化火后,便如附魂古笔,指引我手持识笔,在翻页的石脉中央写下第一道“灰页描轮”。那一刻,我眼前仿佛被撕开一层朦胧薄幕,灰雾深处逐渐浮出一道封链——由无数咒字碎骨铸成,通体嵌满破裂咒纹,环环相扣。
“这……是无名之骨的魂链。”漠章站在我身侧,声音低哑得像是一段被火灼过的古句,“零语者为了封禁这段命骨残识,曾用过删笔术,把识海的每一道情感和身份全部剥离,留下的,只是一具空壳——但这链上,还是藏了他的起笔痕。”
我手掌微震,那道魂链竟自发浮出半尺,缓缓于我识海上空旋转,如同有某种意志在试探。
忽然,一阵细碎如骨屑摩挲的声音,自我耳后传来。
“你……终于找到这链子了。”
那声音轻飘,带着掩不住的戏谑与一丝幽冥里的悲意。我猛地转身,却见一位身着残袍的女子正静立识海边缘,她半边面具残裂,从裂缝中隐隐可见一张冷寂无情却极富笔意的面容。
她的气息与九九极为相似,但却比九九更为灵动,笔锋之中带着情绪的爆裂感,就像是被强行掐断的句尾,仍带余音未绝的愤恨与孤念。
我下意识开口:“你是——”
她抬手挡住我:“不用猜了。你说得对,我不是九九。”
“我,是她笔魂未完的那一笔。”她轻轻侧头,声音冰凉却又透出人性未泯的柔光,“她那一套人格识稿中,只有一笔逃出了主轨。”
“余字。”我念出这个名字,识海顿时起波。
女子点头,那裂纹面具发出一声低响,仿佛识海中有某段旧识被强行点燃:“没错。我是余字。她心中藏了一道情识之笔,被九九刻意藏匿……怕的是这笔写出太多。”
我不明白:“你既已脱轨,为何不离去?为何现于我识海?”
她走近一步,目光犹如笔锋划纸:“因为你,是新笔者。你额心燃起了识编之火,她曾是我的守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