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群发现事情又一次偏离了他的预期。
亢飞章出去吃饭了，虽然按理说他随时会回来。起初，沈群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恶作剧——毕竟现在是凌晨时分。但他随即意识到，夜班人员的生活节奏与常人颠倒，对他们而言，“午夜餐”相当于午餐，无论时钟显示几点。
他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直到亢飞章重新出现。
亢飞章身材矮小，特征模糊。为了弥补光秃的头顶，他留着一撮灰白的胡须和山羊胡，整个人透着一股魔鬼般的狡黠气质。亢飞章一言不发地听完沈群的陈述，接过对方递来的便利贴，一边用牙齿发出啧啧声，一边仔细端详。
“您确定这是实验室的检测结果吗？”他抬头盯着沈群问道。
沈群内心的希望瞬间崩塌。
“基本确定。”他伸手想拿回那张纸。
亢飞章却将纸挪远，继续盯着看：“是什么让您觉得这是实验室检测？”
“这是几位患者术前医嘱的一部分。”沈群边说边不安地瞥向门口。
“那肯定不是这家医院的。”
“没错。”沈群焦躁地挪动身体，犹豫是否该直接抢回纸条离开，“这些医嘱来自A市第三医院和A市总医院。”
“哈！”亢飞章轻蔑地嗤笑，“两家博远医疗旗下的机构。”
沈群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评价惊住，凑近观察对方的表情：“我好像听出您话里有话？”
“您最好相信。我妹妹在T区为市政工作，身体一直不好，但博远医疗的人只会推诿扯皮。对他们来说，生意才是头等大事，患者不过是累赘。”
“我和他们也有过节。”沈群承认，“听着，改天我们可以聊聊这些糟心事，但现在我只想知道‘MTSNP’到底是什么检测。”
“坦白说，我也不完全确定。”亢飞章说，“但推测是某种医学基因检测。”
沈群愣住了。
半小时前，栗水芸让他觉得自己老了。此刻，亢飞章似乎要在知识层面再给他一击。沈群虽接触过基因科学，但仅限于法医鉴定中的身份标记。这个新兴领域因人类基因组完全破译而突飞猛进，他对此知之甚少。
“‘MT’可能代表‘微阵列’，一种高通量基因表达技术。”亢飞章解释。
“现在还是吗？”沈群故作镇定地问，实则内心慌乱——亢飞章提到的内容与沃之前关于“MEF2A”的讨论隐约相关。
“您似乎有点困惑，医生。”亢飞章挑眉，“您知道什么是微阵列吧？”
“呃……不太清楚。”沈群硬着头皮承认。
“微阵列就像棋盘，由数千个微小DNA序列点组成，通常涂在显微镜载玻片上。这些点能同时提供数千个基因的表达信息。”
“啊，是吗？”沈群脱口而出，随即后悔自己显得像个外行。
“不过，我不认为您问的检测是基因表达分析。”
“不是吗？”沈群怯声问。
“不。‘SNP’应指‘单核苷酸多态性’，即人类基因组中某个特定位点的突变。目前已精确定位上万个与遗传疾病相关的SNP标记。这些标记能指向突变或缺陷基因。”
沈群脑中仿佛亮起灯泡。
尽管未完全理解亢飞章的话，但他颤抖着掏出杜米莱的病历，连带那张皱巴巴的便利贴一起递过去：“这可能是MTSNP的结果吗？”
亢飞章接过纸条，挠了挠秃顶：“‘MEF2A’……听起来耳熟。”他敲了敲脑门，突然抬头，“对了！这是与冠状动脉相关的基因。若携带该突变，患冠心病的风险极高。所以‘MEF2A阳性’意味着检测出该基因的突变标记。”
沈群激动地握住亢飞章的手：“改天一定和您详谈！太感谢了！您帮我解开了谜团。”
“什么谜团？”亢飞章追问，但沈群已冲向门口。
沈群原路返回急诊室。虽然可能有更便捷的出口，但他不愿浪费时间询问。
这场“便利贴调查”的收获远超预期——他不仅找到了潜在动机，还隐约拼出了云集记录中死亡事件的作案手法。
现在只需确认云集从何处获取“MEF2A”数据，并检查其他患者是否携带相同标记。
他匆匆穿过急诊室与候诊区之间的弹簧门，险些撞上一名被推进治疗室的轮椅男子。对方因受惊喘得更急，沈群边道歉边冲出大门。
雨又下了起来，但他毫不在意。若推测属实，博远医疗的道德沦丧远超他的想象。他庆幸云集住在PACU病房，而非普通楼层。
行至雪瀑大道南段，沈群眯眼冒雨疾走，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大致猜到了云集获取“MEF2A阳性”的途径，但必须找到铁证。他决定给自己十五分钟搜查云集的办公室，若无果便返回A市总医院。
若那位“女武神”护士长仍阻挠他进入PACU，他就在门口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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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集猛然惊醒。
自己竟在焦虑中睡着的事实，与闯入房间的噪音同样令她心惊——梁沁和北谷蕊正高声讨论另一位患者。
梁沁从右侧靠近，北谷蕊绕到床左侧。
云集挣扎着坐起。睡梦中她滑向一侧，肩膀抵着护栏。她死死盯着两人，下腹隐隐作痛，口干舌燥。PACU给了她碎冰，但病房里什么都没有。
“天！”梁沁打量着她，“早知道您睡着了，我们就不费这劲了。”
“联系我的医生了吗？”云集质问。
“算是联系了孟斯年医生。”梁沁耸肩，“他随叫随到，不像您的林燕婉医生——估计正做梦呢。”
云集心跳加速。
她记得这个名字——在宿友的名单上读过此人的档案：多次医疗事故诉讼、药物成瘾史。
她绝不愿落入这个麻醉师之手。
“医生听说您闹腾后非常生气。”梁沁继续，“他明确要求必须完成凝血检测，还警告您若敢拔输液管或带导尿管下床……”
“我不在乎孟斯年怎么说！”云集咬牙，“你说过会联系我的医生！我要见林燕婉医生！”
“纠正一下。”梁沁竖起食指，“我说的是‘联系医生’，不是‘您的医生’。麻醉科目前仍对您负责，技术上您仍处于麻醉恢复期。”
“我要见我的医生！”云集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哎呀，脾气真大！”梁沁对北谷蕊笑道，后者点头附和。“既然快四点了，您几小时后就能如愿。现在，我们会严格执行孟斯年医生的指示，确保您的‘安全’。”
她朝北谷蕊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