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
平日门可罗雀的县衙,此刻气氛肃杀得如同寒冰地狱。海瑞没有换上官服,依旧穿着那身泥泞的粗布衣,赤脚高坐于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他拒绝了衙役搬来的软垫,冰冷的硬木座椅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升——堂——!”
水火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压抑,远不如往日响亮,仿佛衙役们也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刘员外及几个平日横行乡里的豪绅、还有几个眼神闪烁的胥吏,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推搡着押上堂来。
刘员外脸上还带着强装镇定的倨傲,但眼神深处已透出慌乱。他万万没想到,海瑞竟然在“那种惊天大事”发生的时候,还揪着他们这点“小事”不放!
“刘文炳!”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直刺刘员外心窝,“王老栓三亩上等水田,作价五两纹银,田契在此!你,作何解释?”
“大人明鉴!”刘员外慌忙跪下,依旧强辩,“白纸黑字,王老栓自愿画押!他儿子欠赌债……”
“住口!”海瑞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如同炸雷,“赌债?哪家赌坊?借据何在?放贷者何人?何时借,何时还?利息几何?你如何知晓?又如何‘好心’替他勾销?”
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精准狠辣,直指要害。刘员外顿时语塞,额头冷汗涔涔。他本就是勾结地下赌坊设局,哪敢拿出经得起推敲的证据?
本官已着人查实!”海瑞眼中寒光一闪,“那赌坊‘鸿运来’,幕后东家就是你刘文炳的远房表侄!放贷之人,就是你刘府管家刘福!借据是假,利息是滚,逼债是实!你,还有何话说?!”
此言一出,不仅刘员外面如死灰,堂下其他豪绅胥吏也纷纷腿软。海瑞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查得如此清楚?他们哪里知道,海瑞自到淳安那日起,就在暗中收集这些豪强劣迹的证据,早已成竹在胸。
“王老栓之田,并非孤例!”海瑞目光如电,扫过堂下瑟瑟发抖的众人,“赵二家青苗被毁,李寡妇草垛被焚,张三家耕牛被盗……桩桩件件,皆是你等为强买田亩、逼良为佃所设毒计!更有甚者,”他拿起一叠厚厚的卷宗,重重拍在案上,“尔等勾结县衙户房胥吏,伪造文书,篡改田册,将良田强行划为桑田,低价强征,再高价转卖或自营!所得暴利,十之七八,却并未用于种桑养蚕,而是中饱私囊!”
“大人!冤枉啊!”一个户房老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冤枉?”海瑞冷笑一声,抽出一份账簿,“这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你们如何将本该发放给桑农的‘改稻为桑’专项银两层层克扣、巧立名目、瓜分殆尽!还有你们,”
他指向刘员外等人,“低价强占的土地,转手便以桑田之名,高价抵押给钱庄,套取巨资!‘改稻为桑’的国策,竟成了尔等盘剥百姓、敛财自肥的遮羞布!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海瑞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将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罪行彻底撕开。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他们狡辩。刘员外等人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只有磕头求饶的份。
“刘文炳!”海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尔等如此胆大妄为,巧取豪夺,所得巨利,恐怕不止是塞满自己的腰包吧?!”
刘员外浑身一颤,惊恐地抬头看向海瑞。
“说!”海瑞厉喝,“你们在淳安、乃至邻近州县,如此大规模、不计后果地强征‘桑田’,甚至不惜弄虚作假,囤积居奇,究竟意欲何为?背后指使你们的人,是谁?!所得之利,又流向何方?!”
这才是海瑞真正的杀招!他敏锐地察觉到,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土地兼并,背后必有更大的图谋和更深的黑手。
豪绅胥吏不过是爪牙!
刘员外眼神剧烈闪烁,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死死忍住,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恐惧,那恐惧甚至超过了面对海瑞的威压。
海瑞盯着他,缓缓站起,一步步走下堂来,沾满泥浆的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刘员外的心上。他走到刘员外面前,俯视着他,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刘文炳,你以为不说,本官就查不出?你府上账房先生何在?你与外地钱庄的往来票据何在?你囤积的‘桑田’地契,最终都落到了谁的名下?本官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出幕后主使,或可酌情减罪。若执迷不悟……”
海瑞眼中寒光爆射,“本官立刻查封你刘府,掘地三尺!本官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值得你连九族都不顾也要维护!”
“九族”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刘员外。
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嘶声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说……小的全说!是……是王府!是小亲王殿下啊!”
轰——!
“小亲王”三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寂静的公堂之上!连一直焦灼旁观的知县老爷都惊得浑身一哆嗦,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扯到亲王头上了?!
“哪个小亲王?!”海瑞的声音冰冷如铁,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料到几分。
“大人……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是翠微山庄的……小亲王殿下!”刘员外彻底崩溃,竹筒倒豆子般哭诉,“是他!是他派人传话,要在淳安、建德一带,挑选风水上佳、景色优美之地,营建……营建一处避暑行宫!要……要‘桑田’掩人耳目!那些被强征的所谓‘桑田’,位置最好的,其实……其实早就暗中划定为行宫的园囿了!小的们……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强征土地,低价买入,再……再以‘孝敬’或‘入股’的名义,将地契和银钱……转给王府派来的管事……所得之利,七成……七成都进了王府的库房啊大人!小的们……小的们只喝了点汤水……饶命啊大人!”
真相如同最污秽的脓血,被彻底挤了出来!什么“改稻为桑”的国策,竟成了亲王为满足一己私欲,勾结地方豪强胥吏,疯狂掠夺民田、中饱私囊的完美幌子!其行径之恶劣,用心之歹毒,远超海瑞最坏的想象!
堂上死寂一片。只有刘员外等人绝望的哭泣和喘息声。
知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小亲王……他……他怎么敢……皇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不敢再想下去。
海瑞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烈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堂下那些因这惊天黑幕而震惊、愤怒的衙役,扫过瘫软在地的豪强胥吏,最后,落在了那面“明镜高悬”的牌匾上。
“好一个‘明镜高悬’……”海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朗朗乾坤之下,竟藏此等魑魅魍魉!亲王贵胄,不思报国,竟为私欲,勾结地方,祸国殃民!视朝廷法度为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他猛地转身,对着主簿厉声道:“记录在案!淳安豪绅刘文炳等,勾结胥吏,假借‘改稻为桑’国策之名,行强买强卖、巧取豪夺、侵吞国帑之实,证据确凿!其背后主使,直指小亲王!此案,已非淳安县衙所能决断!”
海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震动整个县衙:“本官海瑞,身为南京六科给事中,遇此宗室勋贵,贪赃枉法,荼毒地方,动摇国本之大案,岂能坐视?!”
他目光如炬,穿透大堂,仿佛望向千里之外的京城:
“本官择日亲赴京师!向三司、内阁面呈御状!参劾小亲王!其罪一:僭越逾制,私建宫苑!其罪二:勾结地方,强夺民田!其罪三:侵吞国帑,中饱私囊!其罪四:败坏国策,祸乱地方!其罪五:罔顾君恩,动摇社稷!”
“五罪并参!本官要参他个明明白白!”
“海大人!三思啊!”知县魂飞魄散,扑上前想要阻拦。参劾亲王?!这是捅破天的大祸!无论成与不成,海瑞都必死无疑!
“三思?”海瑞猛地看向知县,眼中是磐石般的决绝,“亲王作恶,祸在眼前!若容此等蠹虫逍遥法外,国法何在?天理何在?百姓何辜?今日不参,明日便有千百个刘文炳、千百个小亲王!这大明的天,就真的塌了!”
他一把推开知县,大步走向衙门口,对着早已被这惊世骇俗之举震得目瞪口呆的衙役和闻讯赶来的百姓,他那身泥泞的粗布衣,赤着的双脚,与此刻他身上迸发出的那股浩然正气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知县追到门口,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扶着门框,喃喃道:“疯了……都疯了……皇上……海刚峰……小亲王……这大明的天……要变了……”
堂下,刘员外等人面如死灰,知道自己的末日连同更大的风暴,已经降临。
而县衙外,那些闻讯赶来的百姓,望着海瑞,久久沉默,不知是谁,第一个扑通跪下,接着,如同风吹麦浪,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
淳安的天,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