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朕,在此!”,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王家门前死寂的空气中!
黑阎罗胯下的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刨地。数十名王府亲卫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领头的统领。王秉坤、王云瑶、李铁柱等人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刀锋之前、自称“朕”的布衣青年。
“朕?”黑阎罗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随即一股被愚弄的暴怒涌上心头!他脸色由黑转紫,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喝道:“放肆!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冒充天潢贵胄?!给我拿下!就地格杀!”
“喏!”前排数名亲卫齐声应喝,雪亮的长刀瞬间出鞘,寒光闪烁,就要扑上!
“且慢!”王秉乾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尖声叫道,他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表情,指着朱厚熜对黑阎罗道:“将军!此人信口雌黄!他根本不是皇亲!他是王秉坤从河里捞上来的野小子!昨日才招赘入门的!他定是失心疯了,或是想拖延时间!将军莫被他唬住啊!”
黑阎罗闻言,眼神更加阴鸷。冒充宗室,罪同谋逆!眼前这小子,衣着寒酸,身后跟着一群泥腿子,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朕”,定是狗急跳墙,妄图用这掉脑袋的谎话脱身。
“拿下!”黑阎罗再无犹豫,刀锋直指朱厚熜。
“慢着!”
一个尖细、急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声音,从王府卫队后方传来!
只见那顶被严密护卫着的、原本属于小亲王的八抬大轿轿帘猛地掀开,一个鼻青脸肿、裹着锦被、如同裹着巨大蚕蛹的肥胖身影,在两个健壮仆妇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探出半个身子,正是被朱厚熜揍得生活不能自理的小亲王。
他脸上青紫交加,肿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但那条缝里射出的目光,却死死盯在朱厚熜身上,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王……王爷?”黑阎罗和众亲卫都是一愣,连忙躬身行礼。
小亲王没理会他们,他肥厚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朱厚熜,声音因为肿胀的腮帮子而含混不清,却带着刺耳的尖锐:“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是‘朕’?!”
朱厚熜负手而立,晨风吹拂着他粗布衣的衣角,神情淡漠,如同看一只蝼蚁:“怎么?昨夜挨得揍,让你连耳朵都不好使了?朕的话,不说第二遍。”
这熟悉的、带着绝对上位者俯视感的语气,这平静下蕴藏的冰冷威压,瞬间让小亲王浑身肥肉都抖了一下!昨夜那如同噩梦般的拳脚相加、那被绝对力量支配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淹没了他!
“不……不可能!”小亲王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那可怕的念头,他色厉内荏地尖叫道,“你……你定是用了什么妖法!或是从哪里偷听了些皮毛!冒充宗室,罪该万死!本王……本王考考你!你若答不上来,便是假的!黑阎罗,给本王将他碎尸万段!”
他这是怕了,被朱厚熜那一声“朕”和昨夜留下的深刻阴影吓破了胆,不敢直接动手,只能用这种“考校”的方式,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也找一个确认对方是“假货”的借口。
黑阎罗心领神会,立刻挺刀上前一步,狞笑道:“小子!王爷开恩,给你个机会!你若能答上王爷的问题,若答不上,冒充当今圣上……嘿嘿,我有一万种方法治你!”
王秉坤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冒充宗室是死是死路一条。
朱厚熜却只是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诮:“放马过来。”
小亲王深吸一口气,肿胀的脑袋飞速运转,搜刮着他那点可怜的、关于紫禁城和宫廷的认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问题:“好!你……你说你是宗室!那你说说!紫禁城三大殿的名称是什么?!”他自认为这问题够刁钻,寻常百姓绝不可能知晓。
朱厚熜眼皮都没抬,我家门口有什么?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如同背书:“皇极殿(嘉靖朝名,后改皇极殿为太和殿)、中极殿(后改中和殿)、建极殿(后改建极殿为保和殿)。此乃嘉靖二十一年重修后所定名讳。怎么?堂堂亲王,连这都不知道?”
小亲王一窒!他只知道三大殿,具体名字还真记不全!这小子怎么说得这么顺溜?!
“那……那三大殿的规制如何?!各有几间几架?!”小亲王不死心,又抛出个更“专业”的问题。
朱厚熜如数家珍:“皇极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重檐庑殿顶,象征九五至尊。中极殿,方五间,攒尖顶,为帝王临朝前小憩之所。建极殿,面阔九间,进深三间,单檐歇山顶,乃殿试、赐宴之地。亲王殿下,可要我再细述其梁枋彩画、藻井规制?”
小亲王额头冷汗都下来了!这小子怎么连几间几架、屋顶样式都知道?!“你……你胡说!本王……本王……”
他慌了,又急中生智,想起一件秘闻,“那……那本王问你!嘉靖二十年冬至,陛下在钦安殿斋醮时,殿前香炉突然崩裂一角,此事如何解释?!陛下当时说了什么?!”
这事是他当年在京里听一个老太监酒后吹牛说的,真假难辨,细节更是模糊。
朱厚熜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随即化为冰冷的嘲弄:“香炉崩裂?呵,那是司设监太监张宏贪墨银两,以劣铜充好,致使炉体有瑕,受热不均所致!陛下震怒,当即将张宏杖毙于丹墀之下!并亲题‘敬天法祖’四字于新铸香炉之上,以儆效尤!此事内官监档案当有记载,亲王殿下若不信,可遣人回京查阅。哦,对了,那新炉的炉耳内侧,还有陛下御笔亲题的‘嘉靖二十年御制’小字。这等小事,亲王竟不知?”
小亲王如遭雷击!浑身肥肉筛糠般抖了起来!香炉崩裂!张宏被杖毙!御笔亲题!甚至连炉耳内侧的小字都知道!这……这绝不可能是道听途说能知道的细节!除非……除非他当时就在现场!甚至……甚至他就是……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让他肝胆俱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死死缠住了小亲王的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布衣青年,那平静深邃的眼神,那举手投足间无意流露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仪,昨夜那暴风骤雨般的恐怖力量,还有此刻这洞悉宫廷秘辛如数家珍的渊博……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恐怖答案!
冒充?天下有谁敢冒充那位?又有谁能冒充得如此惟妙惟肖、连这等秘辛都了如指掌?!
冷汗,瞬间浸透了小亲王裹着的锦被!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王……王爷?”黑阎罗看着自家王爷那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亲王猛地回过神,看朱厚熜的眼神如同见了鬼魅!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什么王妃,什么报仇!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地方!
“走……快走!回府!立刻回府!”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疯狂地拍打着轿厢,催促轿夫。
“王爷?那王家……”黑阎罗不明所以。
“闭嘴!快走!违令者斩!”小亲王歇斯底里地尖叫,肥胖的身体拼命往轿子里缩,仿佛外面有洪水猛兽。
黑阎罗虽满心疑惑,但不敢违抗,只得狠狠瞪了朱厚熜一眼,挥手厉喝:“撤!保护王爷回府!”
王府卫队如同潮水般退去,簇拥着那顶仓皇失措的亲王大轿,丢下满地狼藉和目瞪口呆的王家众人,灰溜溜地消失在长街尽头,速度之快,仿佛后面有恶鬼追赶。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王家门前,死寂一片。
王秉坤、王云瑶、李铁柱、二狗……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身着粗布旧衣、却刚刚以一人之言喝退千军万马的青年身上。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阳光终于刺破云层,金色的光芒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神圣而威严的光晕。
朱厚熜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惊愕、茫然、敬畏交织的脸庞,最后落在王秉坤身上,淡淡开口:
“岳丈大人,”
“小婿朱重八,”
“回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翠微山庄,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笼罩在正殿之上的阴霾与死寂。白日里那场虎头蛇尾、灰头土脸的围困,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小亲王肥胖的脸上。此刻,他裹着锦被,瘫坐在铺着厚厚虎皮的太师椅中,脸上青紫交加的肿胀尚未消退,眼中却燃烧着比疼痛更甚百倍的怨毒和惊惧。
“废物!一群废物!”小亲王抓起手边一个价值不菲的琉璃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肿胀而嘶哑难听,“几十个带甲亲卫!黑阎罗!你他妈是吃屎的吗?!”
黑阎罗单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头盔低垂,不敢辩驳。他心中也充满了憋屈和疑惑。王爷当时的恐惧是真实的,那声“朕”和后来对宫廷秘辛如数家珍的表现……绝非寻常!但他不敢问。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小亲王咆哮着,将身边能砸的东西又摔了几件。仆从们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下小亲王粗重的喘息和烛火摇曳的影子。挫败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那个叫朱重八的男人,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坐立难安!他不仅抢走了“王妃”,还当众羞辱了他,更可怕的是,那身份……那身份如同悬顶之剑,让他寝食难安!
“我记得太祖高皇帝原名好像叫朱什么八来着,唉,小时候没学好……”
“王……王爷……”一个谄媚而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王秉乾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小的……小的特意寻来一支百年老参,给王爷压压惊……”
“滚进来!”小亲王没好气地吼道。
王秉乾如同得了圣旨,弓着腰,小碎步溜了进来,将锦盒恭敬地放在小亲王手边的小几上。他偷眼觑着小亲王的脸色,心中念头急转。白日里那场变故,他看得心惊肉跳。那个朱重八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连王爷都吓破了胆,但……富贵险中求,只要王爷还想得到云萝,还想报复王家,他王秉乾就有机会。
“王爷息怒,保重玉体要紧啊。”王秉乾谄笑着,“那朱重八……哦不,那个狂徒,不过是仗着几分邪门歪道和牙尖嘴利,暂时唬住了场面。王爷您是真龙贵胄,何必跟这等泥腿子一般见识?收拾他,有的是法子!”
“法子?什么法子?!”小亲王斜睨着他,眼神阴鸷,“那小子邪门得很!连本王都……哼!”他想起白天的恐惧,又羞又怒。
王秉乾绿豆般的眼睛里闪烁着狡诈的光芒,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王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对付他,硬碰硬或许不智,但咱们可以……借刀杀人!”
“借刀?借谁的刀?小亲王来了点精神。
“借‘天灾’的刀!”王秉乾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王爷您忘了?咱们淳安地界上,最大的‘刀’是什么?”
小亲王皱起眉头,肿胀的脸显得更加滑稽:“你是说……”
“黑石沟煤矿!”王秉乾一字一顿,眼中恶意涌动,“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塌方、透水……哪年不死上几十号人?官府都习以为常了!我大哥王秉坤,他名下最大的产业,除了那些田庄,就是这黑石沟煤矿的三成干股!这些年,都是他亲自在打理,隔三差五就要去矿上巡视!”
小亲王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肿胀的眼缝里射出贪婪而狠毒的光:“你的意思是……”
王秉乾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王爷,您只需动动手指,让管矿务的刘主簿‘提点’一下我大哥,就说……就说最近矿上出煤不稳,请他务必亲自去矿下‘督工’,以示重视。我大哥那人,最是看重产业,又不懂矿下凶险,必定会去!”
他舔了舔嘴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狠戾:“只要他下了矿……嘿嘿,那黑黢黢的地底下,发生点‘意外’,比如……顶板突然塌了,或者……水不小心渗透了……那不是很‘正常’吗?天灾人祸,谁能说得清?官府那边,有王爷您罩着,刘主簿打点,还不是一纸‘意外事故’就盖过去了?”
小亲王听得心花怒放,这计策歹毒,借矿难杀人,神不知鬼不觉,就算那朱重八有通天的本事,还能去地底下把死人拉出来问话不成?而且……
“妙!妙啊!”小亲王兴奋地拍着扶手,牵动伤处又疼得龇牙咧嘴,“王秉坤一死,王家那偌大的家业……”
“自然是由我这个唯一的兄弟‘暂为’打理!”王秉乾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对财富的贪婪,“至于我那可怜的侄女云萝……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我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要为她寻个‘好归宿’!王爷您身份尊贵,又对她一片痴心,将她抬入王府,那是她的福分!也是我们王家天大的荣耀啊!”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执掌王家、攀附亲王的锦绣前程。
小亲王看着王秉乾那张写满贪婪和谄媚的脸,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这计策既能除掉心腹大患王秉坤,连带打击那个邪门的朱重八,又能名正言顺地得到王云萝和她的家产,简直是一箭三雕。
“哈哈哈!好!好一个王秉乾!果然深得本王之心!”小亲王不顾疼痛,大笑起来,脸上的肥肉乱颤,“此事若成,本王保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谢王爷!谢王爷隆恩!”王秉乾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眼中闪烁着阴谋得逞的狂喜。
“去!立刻去办!”小亲王眼中凶光毕露,“告诉刘主簿,让他把话‘递’到位!要做得干净!事成之后,本王重重有赏!若有纰漏……哼!”
“王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办!保管万无一失!”王秉乾信誓旦旦,爬起来,弯着腰,如同得胜的鬣狗般迅速退了出去。
殿内,烛火跳跃,将小亲王那张因肿胀和狞笑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他抚摸着锦盒里那支老参,仿佛已经看到了王秉坤被埋在漆黑矿坑里的惨状,看到了王云萝那梨花带雨、被送入洞房的娇弱模样……
“朱重八……本王倒要看看,没了王秉坤这个‘岳丈’,你还能在王家待多久!这淳安,终究还是本王的天下!”他阴恻恻地低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恶毒的得意。
窗外,一只夜枭发出凄厉的啼鸣,掠过山庄猩红的灯笼,飞向黑沉沉的夜空,仿佛预示着即将降临的、吞噬人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