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亚往后退开几步，把中线让出来。朱厚熜和阿剌知院不由自主地向前，再度沿着午门的中线分列左右。这一局，大明的百官胸中倒是没有堵着一股气了，人人双手搭在腹前，微微挺着肚子，心早就放在肚子里了。而瓦剌亲卫们则瞪圆了眼睛，口鼻中呼出的白雾沿着脸颊缓缓上升，在前额的发丝上结成水珠。不知不觉间，午门的中轴线成了一条冰与火的分割线，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
等晚风搅动蜡烛，阿利亚唤了一声“比赛开始。”
朱厚熜神情淡然，等着看阿剌知院的本事。阿剌知院也不动神色，倏地咧嘴一笑，淡黄的牙齿却死死的咬在一起。他伸出手来，想和朱厚熜击掌，以示尊敬和友好。朱厚熜自然也伸出手去，给予回应，不能失了礼数和身份。
就在两只手掌快要触碰到一起的瞬间，阿剌知院的手腕旋过去，猛地往上一抬，顶开朱厚熜的手腕。朱厚熜心中咯噔一下，再定睛看时，阿剌知院一个极快地下潜来到朱厚熜的背部，双手抱住了朱厚熜的腰部。
“无耻。”朱厚熜咒骂一声。
阿剌知院不为所动，依然笑着：“兵不厌诈呀，皇上。”他可不是多和沁，赢得丑陋远比输得凄惨要好。
阿利亚冷眼看着，并没有介入比赛的意思，毕竟阿剌知院骗人击掌，而后下潜拿背抱摔这一招，虽然有些卑鄙，但的确不违规，对于瓦剌人而言，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能赢的旁门左道就是正道。
朱厚熜的咒骂声未落，身体已被一股蛮力箍紧提起！阿剌知院像一头捕获了猎物的棕熊，腰背猛然发力，意图将这位年轻的皇帝狠狠掼在冰冷的金砖之上。瓦剌亲卫们喉间压抑的欢呼几乎要冲破而出，大明百官则倒吸一口凉气，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皇上要吃亏！
千钧一发之际，朱厚熜眼中厉芒一闪，那声咒骂并非全因愤怒，更是瞬间的警醒与策略。被抱离地面的刹那，他没有徒劳地挣扎对抗那蛮横的抱摔之力，反而借着被提起的势头，将全身仅存的力量灌注于未被完全锁死的下半身。
他腰腹猛地一沉，双腿如同灌了铅的铁砣般向下急坠，同时左臂如灵蛇般反缠，并非去扳阿剌知院的手臂，而是死死扣住了对方环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腕关节。右手则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精准地抓住了阿剌知院那件皮袍后领与肩胛连接处的厚实褶皱。
“哼！”朱厚熜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
他这沉身、缠腕、抓领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如电光石火。阿剌知院只觉得怀中猎物骤然沉重了数倍，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生根的铁佛！那股下坠的力道瞬间打乱了他抱摔的节奏和重心。更要命的是，手腕关节被对方铁钳般的手指扣住，传来一阵剧痛和酸麻，环抱的力量不由得一滞。后领被抓，更是让他脖颈一紧，头颅被一股力量向下牵引。
就在阿剌知院因重心不稳和关节受制而身体微微前倾、力量出现断档的这毫厘之差，朱厚熜动了。
他借着沉坠之力，以被抓住后领的阿剌知院为支点，身体猛然向左后方拧转。这一拧，如同在湍流中逆旋的巨蟒，爆发出惊人的核心力量。阿剌知院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旋转巨力从腰间和被抓握处传来，脚下原本稳固的弓步瞬间虚浮。
“起！”朱厚熜舌绽春雷。
只见他腰胯如磨盘般转动，左臂死死缠扣对方手腕限制其发力，右臂抓领猛地下压、牵引、同时配合全身的旋转之力向外一甩！
阿剌知院庞大的身躯，竟如同一个被甩脱的沉重麻袋，在朱厚熜这精妙绝伦的借力打力、破坏重心、反关节擒拿与爆发性旋转投掷的组合技法下，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双脚离地，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后背重重砸向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震得在场所有人心脏都仿佛停跳了一拍。午门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剌知院四仰八叉地躺在象征皇权绝对威严的中轴线上，眼冒金星，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喘不上来。他那身引以为傲的蛮力，在朱厚熜这化腐朽为神奇的四两拨千斤之下，成了将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最大助力。
瓦剌亲卫们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与茫然，瞪圆的眼珠几乎要脱眶而出，额发上的水珠仿佛也凝固成了冰渣。
而大明百官那边，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山呼海啸般的吸气声，随即化作一片低沉的、如释重负又充满狂喜的嗡鸣。那“放在肚子里”的心，此刻几乎要激动得跳将出来。人人脸上都涌起了兴奋的红潮，紧攥的拳头在袖中微微颤抖。皇上！皇上竟然在如此不利的境地，用如此精妙的手法反败为胜！
朱厚熜一击得手，并未追击。他迅速稳住身形，宽大的龙袍因剧烈的动作而灌满了风，此刻缓缓垂落。他微微喘息，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午门城楼般巍然不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挣扎着要爬起的阿剌知院，眼神淡漠如深潭古井，方才的厉色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无边的深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睥睨。
“兵者，诡道也。”朱厚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晚风，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冽质感，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然诡道之上，尚有王道。阿剌知院，可曾听过‘以正合，以奇胜’？朕今日，便教你何为‘正奇相生’。”
他缓缓抬起刚才被阿剌知院欺骗意图击掌、此刻却干净利落地击败了对手的右手，轻轻掸了掸龙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那姿态，完美诠释了何谓天威难测，何谓举重若轻。
阿利亚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看向朱厚熜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真正的凝重与审视。这个年轻的大明皇帝，绝非他之前预估的那么简单。那看似文弱的身躯里，蕴藏着令人心惊的冷静、智慧与瞬间爆发的可怕技巧。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宣布胜负，但场中局势，已不言自明。
晚风吹过，烛火摇曳，将朱厚熜挺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稳稳地投射在象征大明国运的中轴线上，仿佛一头刚刚击退了挑战者的年轻雄狮，无声地宣示着不容侵犯的威严。那冰与火的分割线，此刻仿佛被皇帝的身影彻底点燃。人类的悲欢依旧不同，但胜利的荣光，只属于大明，属于他们的天子。
摔跤的尘埃落定，午门前肃杀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因下一场比试而更添凝重。阿利亚的目光扫过双方，最终落在早已备好的箭靶与远处随风轻摇的柳枝上。
“第二局，比射术。”阿利亚的声音依旧平稳，“大明用火器，瓦剌用弓箭。目标，百步外柳枝上悬系的三枚铜钱。先中三枚者胜。”
瓦剌阵营中，一名身材精瘦、双臂颀长如猿的汉子越众而出。他解下背后的硬弓，弓身油亮，弓弦紧绷，散发着草原猎手特有的剽悍气息。他活动了一下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远处在风中摇曳、细若发丝的铜钱方孔。
大明这边，一名身着飞鱼服、面容精悍的锦衣卫校尉上前一步。他手中捧着的并非强弓劲弩，而是一杆造型奇特的火铳——枪身修长，尾部带有一个精巧的燧石击发装置，正是天机院新近研制，尚未大规模列装的燧发枪。校尉神情肃穆，熟练地开始装填：倒入定量火药，塞入铅弹，用通条压实，再在药池中倒入引火药。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却也耗时明显。
“开始！”阿利亚一声令下。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瓦剌射手动了！他仿佛与手中的弓融为一体，抽箭、搭弦、开弓、瞄准、撒放，五个动作快如一道闪电，流畅得令人窒息！弓弦发出尖锐的嗡鸣！
“嗖——！”
第一支箭离弦而去，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线，精准地穿过百步外第一枚铜钱的方孔，带着铜钱深深钉入后面的柳树干上，箭羽兀自颤抖！
“好！”瓦剌亲卫们压抑的喝彩声如闷雷般响起，士气大振。
就在这喝彩声未落之际，瓦剌射手第二支箭已然上弦！他根本无需重新瞄准，身体随着柳枝的摆动微微调整，第二支箭再次撕裂空气！
“嗖——！”
第二枚铜钱应声而中，同样被带飞钉在树干上！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从第一箭射出到第二箭命中，不过短短两三息的时间！瓦剌射手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将草原骑射的恐怖连发速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此时，大明的锦衣卫校尉才刚刚完成装填，将沉重的燧发枪端起，费力地瞄准那在风中摇曳的第三枚铜钱。燧发枪的枪口微微晃动，稳定性显然不如弓手那般举重若轻。
“快！快啊！”大明百官的心刚刚因摔跤胜利而放下，此刻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有人甚至忍不住低声催促，手心全是冷汗。他们寄希望于这新式火器的威力能一击制胜。
瓦剌射手没有丝毫停顿，第三支箭已然在手！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眼神锐利依旧，弓开如满月！
“嗖——！”
第三支箭离弦！目标直指最后一枚铜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火光与浓烟瞬间从燧发枪的枪口喷涌而出！巨大的后坐力让校尉的肩膀猛地向后一挫。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第三支箭也精准地穿过了铜钱的方孔，将其牢牢钉在树干上！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百步外的柳树上。
三枚铜钱，整整齐齐地被三支利箭贯穿，钉在树干上，箭羽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而锦衣卫校尉射出的铅弹，则擦着柳树的边缘飞过，只在树干上留下一个焦黑的浅坑，离那铜钱尚有尺许之遥。
胜负已分！
瓦剌亲卫们短暂的惊愕过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他们捶打着胸膛，挥舞着拳头，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扬眉吐气的兴奋！刚才摔跤失利的阴霾一扫而空，那压抑已久的白雾再次从口鼻中喷涌而出，几乎要凝结成冰！冰与火的分割线，此刻仿佛彻底倒向了瓦剌一侧。
大明百官这边，则是一片死寂。刚才还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官员们，此刻脸色煞白，刚刚“放在肚子里”的心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喉咙口。他们看着那三枚被箭贯穿的铜钱，又看看校尉手中那杆尚在冒烟的燧发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与巨大的失落。新式火器，竟败给了传统的弓箭？而且败得如此干脆，在速度上被彻底碾压！
锦衣卫校尉脸色铁青，死死咬着牙关，看着枪口未散的硝烟，又看向远处那三支刺眼的箭矢，握着枪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燧发枪的威力固然惊人，巨响和火光极具震慑，但那缓慢的装填速度和巨大的后坐力导致的瞄准困难，在追求速度和精度的连续射击中，成了致命的短板。
朱厚熜站在场边，脸上的淡然依旧，但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看到了燧发枪的潜力，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喷吐的火光，代表着未来的方向。但此刻，他也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局限——笨重、缓慢，在灵巧迅捷的草原弓箭面前，尤其是在这种需要连续快速精准射击的比试中，显得力不从心。瓦剌人用他们千百年来刻入骨髓的射术，给大明的新锐兵器上了一课。
阿利亚缓缓走到场中，目光扫过那三支箭矢和树干上的弹痕，最终朗声道：“三箭皆中，瓦剌胜！”她的声音平静，但看向大明燧发枪的眼神，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忌惮，多了几分对瓦剌传统技艺的认可。人类的悲欢依旧不同，一方是冰封的绝望瞬间被点燃成狂热的火焰，另一方则是熊熊燃烧的信心骤然遭遇冰冷的瀑布。这午门前的较量，胜负的天平，再次剧烈地摇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