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才刚透出一点灰白,暹罗腹地那沉默的河谷尚浸在浓重晨雾里,却已被另一种暗影悄然笼罩。
俞家军玄甲精兵,宛如无数墨铁铸成的塑像,静默矗立于湿冷雾气之中。
战旗卷着晨风猎猎作响,如同无数金铁磨砺的呻吟;马匹偶尔喷出团团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土地;无数甲胄的金属鳞片在熹微天光下反射着幽幽寒芒——这支沉默的军队,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只待破晓的号令。
俞大猷立于阵前,铁铸般的身躯稳坐马鞍之上,黑沉沉的铠甲裹住全身,只露一双眼睛,仿佛古井深潭,沉静地映着远处暹罗营寨模糊的轮廓。他缓缓抬起手臂,那动作无声却分明有千钧之重。
“虎蹲炮,就位!”声音不高,却如沉雷滚过每一名士卒紧绷的神经。
后阵骤然响起低沉而急促的号令。炮手们动作快如疾风,带着机械般的精准与默契:填塞火药、装入沉重的弹药……一排排黝黑的虎蹲炮炮口昂然指向被薄雾缠绕的暹罗营寨,如同猛兽亮出了獠牙。
“放!”
俞大猷的手猛然挥落。
刹那间,天地变色。上百门虎蹲炮喷射出炽烈耀眼的橘红火舌,撕裂了朦胧晨曦。震耳欲聋的巨响连成一片,直如天穹塌陷,大地猛烈颤抖。
沉重的炮弹撕裂空气,呼啸着砸向暹罗营寨,落地处爆开团团吞噬一切的赤红火焰与翻滚浓烟。
木栅栏被轻易撕成漫天碎屑,营帐如纸片般燃烧、坍塌,连同里面刚惊醒的人影一起被无情地抛上半空。
惊恐的尖叫与痛苦的嘶嚎被淹没在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浪之下,整个营寨瞬间成了沸腾的炼狱熔炉。
“燧发枪手,列阵!”
俞大猷的命令再次穿透炮火的喧嚣。前排重甲刀盾手如铜墙铁壁般霍然向两侧裂开,现出其后早已严阵以待的多列燧发枪手。
他们动作划一,前排蹲跪,后排直立,冰冷的枪管齐齐平举,对准了营寨缺口处涌出、正试图集结的暹罗士兵。
这些暹罗士兵披着藤甲,手持长矛弯刀,脸上交织着惊骇与困兽般的凶狠。一些高大的战象被驱赶着冲在前头,象奴徒劳地呼喝着,笨重的巨兽被惊天动地的炮火惊得暴躁狂乱,长鼻卷曲甩动,发出震天的悲鸣。
“射!”
又是一道令下。
无数燧发枪同时炸响。
密集的铅丸如一片灼热的死亡金属风暴,瞬间横扫前方。冲在最前的暹罗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收割,藤甲在近距离的弹丸面前脆弱不堪,身体纷纷爆开血雾,惨叫着扑倒。
一头冲得最前的战象哀嚎着轰然跪倒,小山般的身躯上布满喷血的弹孔,背上华丽的象舆连同上面的战士一同倾覆,被后面受惊乱冲的同类践踏而过。
“破敌,就在此时!”俞大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手中长刀直指前方混乱的敌阵,“杀!”
“杀——!”
积蓄已久的战意终于爆发。
刀盾手齐声怒吼,如一道钢铁洪流,踏着遍地燃烧的残骸与焦黑的尸骨,以无可阻挡之势碾向溃乱之敌。
冰冷的刀锋劈开藤甲,斩断肢体,喷溅的鲜血染红了晨雾。精锐的长矛手紧随其后,长枪如林,刺穿仓促组织起来的零星抵抗。
整个俞家军如同一架巨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在火器撕开的裂口中高速运转,无情地碾碎着面前的一切阻碍。
暹罗人早已胆寒,仅存的零星抵抗迅速瓦解,士兵们丢盔弃甲,哭喊着四散奔逃。
俞大猷策马立于一处尚在燃烧的暹罗军旗残骸旁。
晨风卷过,吹散了些许硝烟,露出河谷惨烈的全景。破碎的旗帜在焦黑的土地上燃烧,残损的兵刃散落各处,倒伏的尸体铺满了被炮火犁松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血腥和皮肉焦糊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扫过自己沉默而肃杀的军队。
远处,溃散的暹罗士兵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正仓惶逃向更南方的密林深处。他缓缓抬手,抹去溅在冰冷铁甲面颊上的一点温热粘稠之物,指腹间留下一道暗红的印记。
目光随即越过尸骸,投向南方烟雾缭绕的莽莽丛林。
新式火器的烈焰已在暹罗腹地撕开第一道血口,这灼烧的印记,不过是通往最终胜利路上最初始的炽热足迹。
俞大猷手中长刀上未冷的血珠,悄然坠入焦土,那是战争车轮继续向前的无声印记。
湄南河平原的风带着稻谷成熟的甜香,却吹不散帅帐内俞大猷眉宇间的阴霾。
案前的捷报墨迹未干——暹罗主力正深陷与缅甸的“白象之战”泥潭,后方空虚。
澜沧“友军”和缅甸残兵组成的先导部队,在明军新式火铳和严整军阵的威慑下,几乎兵不血刃地突入了暹罗腹地。
沿途暹罗城镇守军望风披靡,象征性地抵抗后便开城请降。
一座座堆满稻米的粮仓被接管,一车车救命的粮食开始沿着临时开辟的通道,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运向饥饿的大明腹地。
这本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一场解帝国倒悬的及时雨。然
而,俞大猷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喜悦。
他站在巨大的南洋地图前,手指缓缓划过刚刚被明军“接收”的暹罗土地,又划过澜沧、安南、真腊、吕宋……最后停在缅甸那依然战火纷飞的位置。
“兵不血刃……”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和沉重的疲惫,“好一个兵不血刃。”
副将不解:“大帅,此乃天佑大明!将士们几乎未损一兵一卒,便拿下暹罗粮仓,解了帝国燃眉之急!此等功勋,亘古未有啊!您为何……”
俞大猷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鹰,那目光让副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亘古未有?哼!”
俞大猷指着地图,“你看看这些地方!安南,自秦时便时叛时附;澜沧,朝秦暮楚,唯利是图;真腊、吕宋,僻处海隅,畏威而不怀德!便是这看似恭顺的暹罗,今日慑于我兵锋而降,待我大军一撤,你信不信,不出一代人之内,此地必生反复!那些隐匿山林的头人、心怀怨恨的旧族、甚至被我们扶持的新王,都会蠢蠢欲动!”
他走到窗边,望着营外那些刚刚“归顺”、眼神闪烁的暹罗地方头领,语气冰冷:
“本帅一生戎马,平倭寇,定北疆,深知这南疆瘴疠之地,非比中原。天朝在此,根基太浅!仅靠威慑和册封一个傀儡国王?哼!等我们扶上去的国王死了,或者等大明稍有虚弱,这里立刻就会变成第二个交趾(明朝曾短暂统治越南但最终丢失)!甚至……更糟!”
副将愕然:“那……大帅之意是?”
俞大猷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忧虑:“要真正将这片沃土纳入囊中,让这南洋粮仓永为我大明输血,只有两条路!”
“其一,改土归流!”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效法云贵,废土司,设州县,派流官,迁汉民,兴教化!将此地彻底打碎,融入我大明血脉筋骨!此乃治本之策,然……”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工程浩大,耗时弥久,需迁入海量汉民,需强兵长期弹压反抗,需耗费金山银海!如今国内民生凋敝,流民遍地,陛下锐意工业、海军,国库恐难支撑此等百年大计!更遑论……此策必然激起南疆滔天血浪,反抗永无宁日!”
“其二……”俞大猷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仿佛吐出的是滚烫的烙铁,“……殖民!效法……效法那泰西夷人传闻中的手段!视土人为草芥,驱之为奴,掠其所有,毁其宗庙,绝其苗裔!必要时……行种族灭绝之事!以铁与血,彻底抹去其反抗之根,腾出空地,尽迁汉民填充!此策……最为酷烈,见效或快,然……”
这位以武勇和治军严明著称的名将,此刻眼中竟也闪过一丝不忍和深深的忌惮,“此乃自绝于天,必遭万世唾骂!更将激起整个南洋乃至天下与我为死仇!陛下……陛下乃圣君,岂会行此禽兽之策?”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地图都在颤抖:“难!难!难!无论是改土归流还是殖民灭绝,皆非本帅一介武夫可定!此乃国策,关乎大明万世根基,更关乎天理人伦!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营帐角落。
那里,小公主阿瓦明月正怯生生地坐在一张小凳上,由一个粗通缅语的老嬷嬷陪着。她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偶,大眼睛里依旧盛满不安,却也在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位威严的大明将军。
那头白象幼崽在帐外临时搭建的象房里,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这两个活生生的“礼物”,此刻在俞大猷眼中,不再是简单的贡品和人质,而是整个南疆复杂、脆弱又充满潜在仇恨的象征。
她们的命运,与这片土地的命运紧紧相连,眼下,却即将前往那遥远的南京。
“来人!”俞大猷下定决心,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挑选五百精骑,由你亲自统领!”他指向最信任的一位亲兵统领,“押运暹罗第一批十万石救急粮,火速送往南京!同时……”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阿瓦明月公主和白象幼崽,“将缅甸公主阿瓦明月,以及那头祥瑞白象,一同护送入京!务必确保公主安全,白象无恙!”
“再备八百里加急密奏!”俞大猷提笔,墨汁饱蘸,字字千钧:
臣俞大猷泣血密奏陛下:
托陛下洪福,暹罗粮仓已下,首批十万石救急粮已由精兵押运北返……
臣观南洋之地,虽慑天威,其心未附,其根未断。安南、澜沧、真腊、吕宋乃至新附暹罗,皆如墙头之草,畏威而不怀德……
欲永固南疆,收其地为帝国膏腴,唯有二途:改土归流,或殖民灭绝。
此二策,关乎国运兴衰,天理人伦,非臣一介武夫可决!臣心如焚,彷徨无计!
伏乞陛下圣心独断,明示方略!
臣当持陛下之剑,行陛下之志,虽万千人唾骂,九死而不旋踵。
南洋之事,瞬息万变,臣暂以羁縻之策维稳,以待圣裁!臣,顿首再拜!
写完最后一个字,俞大猷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封好密信,连同象征性的活“礼物”——那位依旧懵懂的小公主和那头不谙世事的白象幼崽,一并交给了亲兵统领。
“去吧。一路小心。”他叮嘱道,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小公主。阿瓦明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布偶,大眼睛里又涌起了水汽。
看着精骑护送着粮车、象辇和公主的车驾,在烟尘中向北疾驰而去,俞大猷伫立在帅帐前,久久无言。
南疆湿热的风吹拂着他斑白的鬓角,带来远方稻田的芬芳,也带来了隐约的、关于反抗和仇恨的气息。
他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暹罗粮仓,解了帝国的燃眉之急,却将一道更艰难、更血腥、关乎帝国灵魂的选择题,连同那异国的公主与祥瑞,一起抛回了紫禁城,抛给了那位掌握着帝国命运和未来方向的皇帝。
帝国的巨轮暂时获得了救命的燃料,但航向何方?是融入?是奴役?还是灭绝?俞大猷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这把帝国的利刃,正悬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血河之上,等待着他的君主,为他指明挥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