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浓得呛人,混合着雨水、泥土和蒸汽机冷却后的铁锈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朱厚熜站在血泊中央,怀中是惊吓过度、几近昏厥的王云萝。李铁柱失魂落魄地站着,脚下是亲王血肉模糊的残躯和王秉乾自戕的尸体。黄狗蜷缩在朱厚熜脚边,舔舐着腰腹的伤口,发出低低的呜咽。几个被救出的少女和幸存的伙计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死里逃生的王云瑶,被泥裹得像个俑,她在混乱中也循着动静跟了进来,此刻正脸色铁青、身躯微颤地看着眼前这如同修罗炼狱般的景象,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亲王伏诛,罪有应得,但这满门尽屠、妇孺惨死的场景,依旧冲击着她毕生信奉的道德纲常。
短暂的死寂被阁楼外骤然响起的、如同滚雷逼近的密集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打破。
“里面的人听着!放下兵器!束手就缚!”
“奉都司衙门军令!山庄已被包围!尔等白莲教妖人,速速出来受死!”
“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吼声如雷,带着军队特有的肃杀之气,瞬间穿透雨幕,震得揽月阁残破的门窗簌簌作响!无数火把的光芒将阁楼外映照得亮如白昼,刀枪的寒光在雨水中闪烁,密密麻麻的人影已将整个揽月阁围得水泄不通!
显然,小亲王在一个时辰前派出的求救信使,成功抵达了都司衙门,信中必然将山庄的变故污蔑为“白莲教造反作乱”。
而都司衙门的兵马,就在这最混乱、最血腥的时刻,赶到了。
阁内众人脸色瞬间惨白,刚刚经历血战,人人带伤,精疲力尽,如何能抵挡如狼似虎的正规军?
更何况,他们刚刚杀了亲王满门!无论缘由为何,在朝廷法度面前,这都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李铁柱下意识地想去捡地上的撬棍,却被朱厚熜一个眼神制止。反抗,只有死路一条,还会连累阁内所有无辜者。
“开门!再不开门,撞门强攻了!”外面的吼声愈发急促,带着不耐烦的杀意。沉重的撞木声开始撞击本就摇摇欲坠的揽月阁大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刚刚燃起的复仇之火,似乎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铁蹄无情踏灭,连同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圣旨到——!!!”
一声高亢、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力的长啸,如同撕裂乌云的利剑,猛地从山庄外围、都司兵马的后方响起,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朱厚熜猛地抬起了头。
紧接着,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强行分开了密集的军阵。
一队盔甲鲜明、气势远超都司兵马的皇家禁卫骑兵,如同锋矢般疾驰而至。
当先两人,在火把照耀下格外醒目!
一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容冷峻,英姿飒爽,正是皇帝近卫统领——沈雨婷!她眼神焦急,目光如电般扫过混乱的战场和摇摇欲坠的揽月阁。
而另一人,身着大红色蟒袍,面白无须,神情肃穆,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
黄锦策马直至揽月阁前,无视周围刀枪林立的都司兵马,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阁楼洞开的大门内,那个站在血泊中央、虽然满身泥泞血污、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上。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尖利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拔到最高:
“圣躬安——!!!陛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跪迎——!!!”
“陛下在此”四个字,如同九霄神雷,轰然炸响在翠微山庄的上空,盖过了所有的风雨声、兵甲声、吼叫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都司衙门那位带队指挥的千户,脸上的杀气瞬间僵住,化为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手中的腰刀“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包围揽月阁的所有兵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目瞪口呆,手中的火把、刀枪不自觉地垂下。他们顺着黄锦的目光,看向阁楼内那个被指为“陛下”的身影。
阁内。
李铁柱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直勾勾地看着朱厚熜,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那声“陛下”劈成了两半。
王云萝在朱厚熜怀中,虚弱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着朱厚熜棱角分明的侧脸,那熟悉又陌生的威严感让她心中剧震,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合理的解释浮现,让她瞬间忘记了恐惧,只剩下无边的茫然。
王云瑶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朱厚熜,电光火石间,过往种种疑点豁然贯通,那渊渟岳峙的气度,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匪夷所思的手段,那面对亲王亦敢呵斥的威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沈雨婷翻身下马,快步冲入阁楼,无视满地血腥,单膝跪倒在朱厚熜面前,声音带着激动和后怕的颤抖:“臣沈雨婷护驾来迟!陛下受惊了!臣罪该万死!”
黄锦也紧跟着进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老泪纵横:“老奴黄锦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苍天庇佑!陛下安然无恙!老奴……老奴终于找到您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翠微山庄。
只有瓢泼大雨砸落地面和瓦片的哗哗声。
下一秒——
“哐当!哐当!哐当……”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阁楼内外,所有听到“陛下在此”并看到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与锦衣卫统领沈雨婷跪拜确认的都司官兵、王府残存守卫、乃至阁内李铁柱、伙计、被救少女……所有人!
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压,齐刷刷地、重重地跪倒在地!
兵器坠地声、膝盖撞击石板声、甲胄摩擦声汇成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带着无与伦比的震撼、敬畏、惶恐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瞬间冲破了风雨的阻隔,响彻了整个翠微山!声浪滚滚,仿佛要将这满山的血腥和罪孽都涤荡一空。
李铁柱跪在血泊里,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粘稠的地面,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都在颤抖。陛下?朱先生竟然是……是皇帝?!他亲手砸死了亲王?!他……他刚才还和皇帝并肩作战?!
王云萝软倒在朱厚熜怀中,意识模糊,只感觉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王云瑶跪在地上,眼泪泪纵横,心中百味杂陈。
朱厚熜——大明嘉靖皇帝,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昏迷过去的王云萝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又抬眼扫过阁楼内外跪伏一片、如同潮水般的臣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汹涌着足以改天换地的意志和……对脚下这片浸透了血与泪的土地的无限责任。
雨,依旧在下。
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一个旧时代的罪恶。而一个新的时代,一个由这位来自未来的皇帝亲手缔造的时代,就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他抱着王云萝,领着王云瑶,在沈雨婷和黄锦的护卫下,在万岁的呼声中,一步步走出这血腥的揽月阁,走向外面依旧汹涌、却似乎预示着某种新生的雨幕。
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背影在火把的映照下,仿佛一座即将撑起整个大明苍穹的巍峨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