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黎因依旧在沉醉巨人酒馆留宿,并且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赶往凯兰铎尔。他本来是准备在瞭望镇好好休息几天,疗养一下疲乏的身体,洗去身上的风尘。不过那个关于赛莉的梦,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加快前进的步伐,不可以耽搁在安逸中太久。
所以当天晚上,在和托德、苏珊娜一起用过餐后,他早早地就上了床休息。
不过,第二天,他却并非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早起的,而是还在黎明时分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响亮合唱声给惊醒。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淫荡的侯爵夫人克劳之歌》,而是——
“窝闷似伦类的大煞辛!”
“窝闷刺!窝闷戳!……”
黎因蹬蹬蹬跑下楼,望着整个酒馆里激情合唱的众人,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深陷进了另一场噩梦。那些家伙看上去像是通宵达旦唱了一整夜。
“你不去阻止他么?
他看了看吧台边的酒馆老板托德,又看了看被簇拥在店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正在疯狂地拉扯着鲁特琴琴弦,像是要把它扯断一般,爆发出一阵急促尖锐音符的波德莱恩。
傍晚的时候,波德莱恩就尝试在托德的酒馆里再次表演,结果被他给紧急制止,说是为了他的生意着想,就差点给他跪下了。
“我为什么要阻止?”托德满面红光。
“我以为他的表演会驱散我的客人。”
“但是你看,现在不是挺好么,客人们都很喜欢。”托德跟随着强烈的节拍和声嘶力竭的嘶嚎情不自禁地点头、耸肩、踏脚。
“而且,我发现这种音乐比之前那些慢悠悠的音乐更适合我的酒馆——他们越是大声吼叫、嘶吼,就越是容易干渴,就越是会多买几杯啤酒。”
“说实话,我都在考虑要不要聘请这个家伙成为我的酒馆的常驻艺人了。”
黎因目瞪口呆。
波德莱恩跳下桌子,在众人的欢呼声和嘶吼声还有伸出的手掌中向着这边走来。
“现在是属于你们的时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冲众人张开双手大吼。
“这首《哥布林之歌》,没有复杂的旋律,没有深奥的歌词,每一个人都会唱,每一个人都能唱。你们不需要诗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诗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艺术之神!现在,为了你们自己,再度唱响这首歌吧!”
于是,在众人齐声一致的“哥布林!哥布林!”中,他摆脱束缚,大步朝这边走来。
“给我一杯玛库斯,”他对托德说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这是什么情况?你给这些家伙灌了什么迷魂汤?”黎因睁大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群再度陷入癫狂前仰后合大声嘶喊的家伙。
和中午那些冲他泼啤酒扔鸡蛋菜叶的家伙是同一批人么?好吧,也许已经不是同一批人了,不过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么?
“这不是很正常么?嗯哼?”诗人猛灌了一口啤酒。
“哪里正常了?”
“一开始,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受到大家的排挤和不待见是很正常的。”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艺术的真谛终将超越世俗的偏见,焕发出它的光芒,并且把懂得欣赏它的人们联系在一起。现在就是艺术的时刻,我的朋友!”
“崭新的……艺术?”
“没错,这是一种崭新的艺术!我将之称之为哥布林乐。而这种艺术之所以诞生,我将之归功于你,我的朋友。当然,我的个人才华也在其中提供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我?”黎因指了指自己,张大嘴巴。
“没错,”诗人斩钉截铁,“你,我的朋友。”
“那天,我被那些无良的强盗像是捆粽子一样捆起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的内心充斥着怎样的绝望和沮丧。”
“而正是你,你和你的哥布林,在那个时候出现,拯救了我。”
“通常而言,哥布林的尖声嘶叫意味着毁灭和灾难。而你,我的朋友,你和你的哥布林那天的义举,赋予了这种“可怕”的叫声一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和意象。当我听到哥布林的叫声时,心里涌动并非恐惧和绝望,而是莫大的欣喜,是重获新生的喜悦!”
“这给予了我一种绝妙的灵感。让我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我们一直在追寻最美妙和谐的声音,用它们去表达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但是,就像一个丑陋的怪物也可能包含一颗善良的心一样,即使是最嘈杂刺耳的声音中也可能蕴含美妙的乐章。而且正因其丑陋,所以无比强烈地反衬出美的形象。毁灭中孕育着新生,丑恶中映照着美丽——这就是你和你的哥布林军团赋予我的灵感。”
“这是一个全新的流派。我将之称之为哥布林乐。”
“当然……这个流派目前还只是雏形,亟需完善。比如,我计划参照哥布林的声乐习惯,加入更多的打击乐器,让这种音乐变得更加狂放敞亮。此外,现有的鲁特琴也必须根据音乐风格进行改良,它们的声音太过软趴趴,必须要更加尖锐,更加高亢,才能适应这种强有力的音乐……”
“停停!”黎因阻止了诗人听上去竟然有模有样的滔滔不绝的艺术理论。
“无论如何,我必须谢谢你,黎因。”诗人的脸庞上呈现出狂热的表情。
“你救了我两次!”
“第一次,你救了我的生命。”
“第二次,你拯救了我的艺术生命。你把我从从前那种迂腐不堪,故作精致虚伪艺术中解放了出来,教会了我何为生命最狂烈奔放的本质——它们通过纵情的喧嚣得以释放——”
“我不是说了停停吗!”黎因赶忙打断诗人看上去又有苗头的第二段长篇大论。
真的是“第二次艺术生命”吗,确定不是直接进了坟墓?黎因擦了擦额头,无语凝塞。不过,他又瞟了瞟那些兀自在高歌不休,嘴里嚷着“哥布林!哥布林!”的家伙,又感到一阵困惑。那这些家伙又算什么?音乐食尸鬼?
“劳驾。”沉默半晌后,他悻悻地说,“我可以请你暂时做回从前的自己么。”
如果有可能,他真不希望救下这个诗人——并赋予他这种灾难般的艺术理念。
“不能!”诗人十分热切地道,“你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就像生命的精华顺着陡坡倾泻而下,形成壮美绝伦的瀑布,就再无逆流而回,蜷缩于幽闭黑暗的深潭的可能……”
“我……”黎因直接捂住了诗人的嘴巴。
片刻之后,他终于想到一种完美的(暂时)制止这场灾难演出的方案。
“收拾收拾,等会儿和我一起出发。”他对诗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