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背靠在一张石椅上,目光有些呆滞地打量了下他所处的地方,这是一间宽阔的石屋,温暖的让他有点昏昏欲睡。
就在不久之前,当他对着数万捷斯亚遗民宣告了他的承诺后,称得上轰天震地的欢呼声响彻了很久。
他在尼尔的带领下,走向因为心情激动而高举双手的族人,每经过一位,都会有一只手触碰他,像是要从他身上去清晰地感受千余年来等待的希望。
他看见许多老人泪流满面,在他面前哽咽地述说起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他看见许多青壮,眼神激烈地想对他表达心绪,却又张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有许多孩童,用着稚嫩的声音高呼他的名字,同时询问他大陆和南疆究竟是什么样子。
每遇见一个人,不论对方的年纪,或者什么身份,北山都会停下脚步,细致地和对方聊上两句,而成那一句句的述说里,他越发感受到了永冬堡族人们对于故乡的思念。
后续的欢迎仪式,不如说是猛烈的庆祝,数万人在宽广的大广场上高声歌唱,跳起四肢张扬的舞蹈,北山被这种气氛感染,也加入了舞蹈的行列。
不仅如此,跟随北山来到极北的众人,也被永冬堡的遗民们围绕起来。
莱特被许多好奇的孩童拉住,他们从未见过圣庭牧师,对于那一袭牧师长袍和挂在胸前的圣庭徽章感到好奇。
特鲁和护卫们则被热情的人们,灌下一壶壶用雪果酿制的烈酒,导致他们很快就满脸通红,在醉意中讲述起各自对于大陆的见闻,特鲁还为此唱起了关于东北沼泽的歌谣。
唯一例外的,仍然是向来面无表情的亚德,虽然也有许多人想要拉他去欢庆,但都被他那张挤出来的笑容劝退,他一直跟在北山身后,目光从未离开过北山。
庆祝持续了很久,虽然在地底更加无法感知到昼夜变化,但好在永冬堡也有特制的沙漏,没让这场热烈的欢庆一直开下去。
大约在正常时间的晚间九时过后,由尼尔带头,和长老会的诸位长老劝导,数万遗民们才一一不舍的离开大广场,返回上一层的永冬堡住所。
当时,尼尔和长老们是这样劝导还希望继续欢庆下去的人群:“摄政殿下已经很累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而且我们还需要和他商议返回故乡的事情,你们也得养足精神,好踏上回家的路。”
北山看得出,长老会对于永冬堡有着很强的威信,也幸好有这份威信,不然他觉得自己可能成为因跳舞而累死的第一人。
当欢庆散去,北山也就被尼尔吩咐的威戈,带到了他斜靠石椅的石屋内,或许是尼尔等长老以及蒂莫西,都清楚他的确有些累了,很识趣地故意没有跟随,给他一些独自休息的时间。
“没想到永冬堡的这些人如此热情。”莱特坐在另一个石椅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指了指自己原本挂在胸前的圣庭徽章,那里已然空无一物,被他送给了一个特别好奇的孩童。
此时的石屋内,除了莱特,还有一直跟随在北山身侧的亚德,他仍旧安静的站在北山身后,不发一言,至于特鲁和护卫们,因为喝了太多烈酒,被人扶去睡觉了。
北山淡笑着回道:“如果我们是他们,在等待千余年后发现终于能回到世代提及的故乡,大概会比他们还兴奋的。”
他能理解永冬堡的遗民,一切的欢庆都不为过。
莱特点点头,感慨起来:“是啊,在这么个荒芜的冰原上,还能坚持一千多年而不忘记故乡,这份执着与坚韧,实在令人动容。”
他顿了顿,又说道:“说实话,以前在大陆各处行走,离开圣庭苦修,我都从没像现在这样,体会到所谓‘家’的意义,但当我看见永冬堡的这些居民后,我才发现无论身处何处,只要有一个‘家’还在,那就能拥有归途。”
“谁说不是呢?”北山也感慨起来,“对于永冬堡的遗民们而言,正因为他们还记得南疆,记得千余年前离开的地方,才让他们跨越了许多限制,获得了他们在这里生存下来的力量。”
说到此处,北山又想起了可儿和他那未出生的孩子,更准确的说,估算时间来看,他的孩子已经快要出生了。
随即,石屋内又陷入了沉默,北山和莱特都累的不想再聊些什么。
过了一阵,一道敲门声响起,然后一个头从虚掩的门外探过来,是威戈。
“威戈,有什么事吗?”北山问道。
威戈笑了笑,接着推开木门,端着一个石盘走进来,同时回答道:“我来看看大人您是不是睡着了,长老们吩咐我,说要是大人醒着的话,就给您端来一些食物,您肯定也饿了。”
“我的确有些饿了。”北山笑着站起身,从威戈手中接过石盘,那上面放了六个石碗,分别是三碗肉汤,和三碗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干食。
莱特见状也露出笑意:“威戈,你真是及时雨啊,我才在想肚子饿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北山招呼亚德也坐下,把肉汤和干食分了分,享用起这顿简单却的确很好吃的迟来晚餐,肉汤鲜美不说,那看不懂的干食也有股淡淡的谷香。
“威戈,这个东西是什么做的?”北山边吃,边对威戈指了指那碗干食。
威戈挺直了腰板,认真回答:“那是当初先辈们在建成永冬堡后,从地底找到的一种植物,出现在地底岩浆旁边,先辈们发现这种植物可以磨成粉,听流传下来的说法是,这样就好像和什么小麦粉差不多。”
威戈并不知道什么是小麦。
北山“嗯”了一声,对于极北冰原底下的岩浆旁会生长食物,他倒不觉得惊奇,这里的环境出现什么似乎都不奇怪,不过威戈说的挺对,他觉得这的确和小麦做成的面包很像。
“那这个肉汤,别就是之前你用火绳枪打死的那头雪熊吧?”北山笑着询问。
威戈点点头:“大人,您说对了,这就是那头雪熊的肉熬的,在冰原上,雪熊的肉是最好吃的,我们以前最喜欢去巡猎它们,可惜这些年来,雪熊因为食物不够,数量也减少了许多。”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惆怅,似乎在为雪熊数量的减少而感到惋惜,接着又恍然般的拍了下脑袋:“呃,我忘了应该叫您殿下的。”
北山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没关系,你想怎么喊都可以,在故乡,许多战士也只喊我大人的,我反而觉得更习惯一些。”
威戈挠挠头,眼神明亮了几分:“大人不会介意就好,我怕长老们知道了,会说我不懂规矩。”
北山没再回应,只是再对威戈点头笑了笑,继续吃着他那份食物,不得不说,自从下船之后,一直都吃的冷硬的干粮,现在能吃到热食,他觉得简直是件幸福到顶点的事情。
待北山三人吃完,威戈麻利的把空了的石碗收起,放在石盘上就推门离去,而等他的脚步才消失在门外,石屋的大门就又被人推开了。
“尼尔,你和诸位长老,还有蒂莫西,难道一直都在外面站着?”北山看清来人是谁后,连忙站起身来询问,威戈刚一离开,尼尔等人就走了进来,他不难想到对方就在门外等待。
尼尔微微欠身:“我们不想耽误殿下食用晚餐。”
“哦?”北山挑了挑眉,没想到尼尔这些人还贴心到这个份上。
随即,他挥了挥手:“大家都坐下再说吧。”
尼尔等人纷纷点头,直接落座在石椅上,北山此时才根据石椅的数量发现,他身处的石屋,应该就是长老会平时商谈的地方。
“殿下,这是关于永冬堡的一些资料,包括具体的人数,现有的各式武器,以及我们这么多年来存留的物品。”尼尔落座后,从怀中掏出一沓动物皮制成的卷册,郑重地递给北山。
北山接过,粗粝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缓缓展开,借着石屋内昏黄的火光仔细阅读起来,随着一行行文字映入眼帘,永冬堡的大致轮廓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永冬堡现有七万六千四百二十三人,青壮年三万一千七百人,其余则是老人、妇女、孩童,长矛一万八千余把,火绳枪一千三百三十一支,弓箭五千六百把,箭矢两万余支,各类动物皮毛三千余张,雪狼三十一群,九百二十只。”
北山快速的扫视了一遍,把重要的信息看过,比起其他的统计,他最关心的就是人数问题,而七万余人让他暗自松了口气,这意味着现存的船队足够把所有人都带回南疆。
“看起来,似乎青壮的比例特别高,而老人最少,只有不到三千来人。”北山看完后,面对尼尔用称述的语气表达了疑问。
尼尔微微点头:“殿下,冰原环境恶劣,许多族人等不到老年就因为各种缘故离世了。”
北山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嗯,我知道了。”
“殿下,”尼尔在石椅上正了正身子,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的谈话,您看是不是?”
他说着,看了眼莱特和亚德,似乎是在表明,后续的商谈不需要下属在场。
北山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尼尔的意图。他转头看向亚德,吩咐道:“你去看看特鲁他们,要是有人醒了,就让威戈帮着也弄些食物给他们吃。”
亚德沉默的点头,直接转身离去。
北山则又看向尼尔问道:“你们在永冬堡这么多年,记载中是否有关于圣庭的知识?”
尼尔不明白北山的意思,他看见北山只让亚德离开,而那个身穿长袍的莱特却还端坐,本来正要询问,但北山提前发问了,他也只有先回答:“先辈们记载的有,但我们不太了解,记载中只是稍微提及了一点。”
“哦?那你们信仰的是什么?”北山听到这个答案,忽然起了好奇的想法。
“我们信仰先辈,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们这些后代。”尼尔很是自豪地回答。
北山闻言,和莱特对视了眼,在和大陆分隔了千余年后,这里果然还是产生了不同的文化,在某些细节上,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那我就直接说了,在大陆,圣庭是侍奉上神的牧师团体,而我们都信仰上神,或许这一点永冬堡的记载里有提到过。”北山说着指向莱特,“这位,并非是我的下属,他是圣庭的圣子,下一任大主教的承继者,王国的亲密伙伴。”
尽管尼尔等长老都其实不明白北山说的圣庭圣子是什么,但还是能从“王国的亲密伙伴”一句里,听出来这个莱特是和眼前的北山殿下平等的关系,那么对于莱特的留下,他们也就不再反对了。
北山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说的可都是实话,莱特虽然在名义上,一直是他在南疆军中的下属,负责医疗部队,但真要论起来,自从知道莱特圣子的身份后,这个牧师就早已脱离了单纯的下属范畴。
这一点和炉石很相像,自从知道炉石是科威比特的大王子后,北山就没把炉石看做自己的下属,应该算是科威比特驻南疆的全权代表,更多的是合作关系。
这也就是为什么,直到如今,炉石和莱特两人都不叫北山“大人”,他们俩各自代表的势力和自身的身份,都不会准许他们那样称呼北山。
当然,北山也觉得,就算炉石不是科威比特的大王子,不是雷族的子弟,在看见他的时候也会直呼他的名字,不正经完全就是炉石的代名词。
“原来您是圣子殿下?”尼尔等长老不明白莱特的身份,不代表十七年前离开南疆的蒂莫西不清楚。
他听见北山的介绍后,惊得站了起来,对于信仰上神的他而言,圣子就是上神在人间的代言。
蒂莫西连忙右手抚胸,微微低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虔诚:“圣子殿下,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请殿下谅解。”
莱特朝北山无奈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走到蒂莫西身边,扶起对方,说道:“那只是在圣庭中的一个身份而已,对于信仰上神的人,我只是一位普通的牧师。”
“好了,蒂莫西你坐下吧,莱特他不习惯有人对他这样的。”北山笑着招了招手,让蒂莫西回到石椅上,他和莱特认识的这两年,很清楚这个牧师的确更看重人与人之间真诚平等的交流。
尼尔等长老忽然看见蒂莫西对莱特如此恭敬,对于北山会要求莱特留下来,就更是一点儿想法不会出现。
随即,北山清了清嗓子,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正事上。
“诸位过来找我,总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这份关于永冬堡的资料吧?”北山用着半开玩笑的语气,他向来不喜欢太过严肃的上下级关系,不论对谁都带着几分随和。
尼尔深吸了口气,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殿下,我们确实是有些事情想问殿下,一方面是殿下既然来此,肯定需要商议一下具体的返程安排,另一方面,我们也是希望殿下能讲述一下,过去千年大陆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殿下,还有我,自从十七年前离开南疆,对于王国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伊恩陛下病逝,或许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可为什么林克陛下年纪轻轻也离世了?”蒂莫西在尼尔话音刚落,就紧接着说道。
北山一愣,对于尼尔说的两个方面,前者是他预料中的,他看得出永冬堡的遗民们巴不得立刻动身返回故乡,而后者,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想听“故事”。
他看向蒂莫西问道:“你来这里几年,都没告诉长老们过去的历史吗?”
蒂莫西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殿下,我是海盗出身,没什么文化。”
“这样啊……”北山克制住笑意,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先说说过去,再来谈论接下来返回的安排吧。”
他又看向莱特:“还是你来讲龙族离开后的历史,你比我更清楚。”
身为圣庭的圣子,北山相信莱特对于过去的记载更为了解,同时他心里暗道:“让莱特留下果然没错,省的我还要去回想过去教习的讲述。”
不知道为什么,内心说这句话,让北山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很像炉石,能偷懒就偷懒的感觉。
莱特点了点头,然后回想了一下,开始对目光中流露出期待的尼尔等长老讲述起来。
他从捷斯亚败退南疆讲起,讲到“三百年战争”,讲到回廊口要塞建成,讲到捷斯亚后来经历的种种,其中穿插了一些同时期发生在大陆其余六国的历史。
莱特基本都把故事重心维持在捷斯亚这一方,因为他清楚,眼前这些永冬堡的长老们,肯定最关心的还是故乡有关的一切,直讲到十三年前,他才停下了话音。
北山也一直在旁仔细听着,说实话,当初林克派给他的教习,肯定也这样详细的讲述过,但那时他几乎没注意去听,只是听了些大概而已。
此时听来,更发觉果然大陆千年来的战争就没停歇过,这让他又想起了莱特之前提起的那段预言,“黑色大雾”代表的全面战乱,看起来实在不远了。
至于莱特为什么讲到十三年前就停下,北山自然了解原因,那刚好是他从迷途森林中被林克带回林科兰尔的时间,莱特明显是希望他接着讲下去。
“十三年前……”北山开口,把众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
北山大致提了下他在离开迷途森林前的生活,紧接着就讲起他和霍拉突然遭遇盗贼,怎样被林克救下,然后在内心挣扎后,决定跟随林克前往林科兰尔。
再后来的一幕幕,北山在讲述的过程中,也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才到林科兰尔时的担忧,面对林克父王伊恩和林克母后的胆怯。
然后,原本他担心高高在上的那两位,待他如同亲生骨肉时的温暖,还有林克的关心,还有林克未婚妻,后来的王后艾丽娅,待他也如同亲弟一般,使他在霍拉离世后再度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伊恩陛下病逝后,大哥成为了国王,五年前把我从王室侍卫长的位置上,调任去了格威特兰担任城主。”北山陷入回忆中,眼眶泛起了泪花,“直到两年前,大哥以巡视的名义,来到了格威特兰,告诉我找到了失落的族人,也就是永冬堡的各位。”
再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切,尽管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但北山提起时,仍觉得心如刀绞,他说起泰勒的突然叛乱,说起林克的身死,说起自己怎样去往圣山,以及后来的种种。
“……昨年十月间,当我终于拿回回廊口要塞,光复战争也就正式结束,从而离开南疆的计划也就提上了日程,而在今年三月,我便正式出发了。”北山说到此处时,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接下来离开南疆后的事情,北山只说了个大概,主要是其中有些事情,他觉得尼尔等人暂时不应该了解,就像科威比特王室其实是四大古族,莱特告诉他的古老预言,包括他也是闪族的一员等等。
待北山说完,石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尼尔等人也没急着开口,不论是莱特还是北山,所讲述的这一切,都让他们有种沉重压在了心头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