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县医院负一层。
黄三蜷缩在维修间的折叠床上,耳边是水管规律的滴水声和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
潮湿的霉味像一层看不见的膜,紧紧地裹着他的皮肤。
蚊子的叮咬萦绕全身,就算这样,后勤部的领导也不允许员工私自搭蚊帐。
黄三翻了个身,折叠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领导没一个好东西,往年除鼠药和蚊子药两三次就见效,今年蚊子药打了六七遍,没一点鸟用,老鼠吃完老鼠药,照样爬高上低。”
他低声咒骂,抹了把脸上的汗。
地下室的通风系统又坏了,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黄三伸手摸向床头,塑料杯里的水已经喝完了,只剩下杯底一层薄薄的水垢。
对讲机突然炸响,刺耳的电流声划破地下室的寂静。
“维修部!维修部!重症监护室水管爆裂,急需处理!重复,重症监护室水管爆裂!“
黄三猛地坐起身,嘴上骂了一句,一把抓起对讲机:
“收到,马上到。”
他套上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工牌在胸前晃荡:
“黄三,后勤科,水电维修部”。
工牌上的照片已经褪色,就像他目前的处境一样模糊不清。
工具包沉甸甸地压在他佝偻的背上。
黄三推开维修间的铁门,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合着地下停车场特有的汽油和橡胶气味。
他的胶鞋踩在水洼里,发出令人不适的“咯吱”声。
电梯需要门禁卡,黄三摸出那张磨损严重的卡片,刷了三次才感应成功。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他盯着自己映在金属门上的影子:
“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头发凌乱,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最显眼的是右脸眼角的那道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朵,像一条僵死的蜈蚣。”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二楼。
门一开,刺眼的荧光灯让黄三眯起了眼。
与地下室不同,这里的空气干燥而冰冷,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黄师傅,这边!快!”
一个护士朝他招手,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写满焦急。
黄三小跑着跟上。
走廊两侧的病房里传来各种仪器的“滴滴”声,像是某种诡异的交响乐。
他的胶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脚印,很快又蒸发不见。
重症监护室的门自动滑开。
眼前的景象让黄三愣了一秒,天花板上的水管裂开了一道口子,水柱喷涌而出,几个护士正手忙脚乱地用防水布盖住昂贵的医疗设备。
黄三猫着腰穿过“雨幕”,工装瞬间湿透,黏在身上。
他找到检修口,用螺丝刀撬开面板,熟练地关闭了总阀门。
喷涌的水柱渐渐变成了细流,最后只剩下滴水声。
“太好了!”值班护士松了口气,试探性的询问:
“黄师傅,十分钟内能修好吗,住在这里的病人病情重,不能受太多的影响。”
黄三点点头,从工具包里掏出管钳和生料带:
“我会尽力快一些。”
他踩上梯子,开始拆卸破裂的管段。
水珠顺着他的手臂滑下,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监护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呼吸机的机械运转声。
黄三不经意间瞥向病床,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靠窗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脸色苍白如纸,插着呼吸管,胸口随着机器节奏缓慢起伏。
但让黄三震惊的不是病人的状况,而是那张脸,尽管消瘦了许多,尽管有各种管子的遮挡,他依然一眼认出了那是李鹤阳。
他的手指开始发抖,管钳“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心!”护士惊呼。
黄三慌忙弯腰捡起工具,心跳如擂鼓。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水管,但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病床。
这么久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张脸,但此刻回忆却如潮水般涌来。
“那位...病人怎么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正在整理输液管的护士头也不抬:
“车祸。两辆黑轿车夹击,司机当场死亡,他命大,但脑部严重受损,已经昏迷两周了。”
“他是...?”
“李书记啊,县里的副书记,谁不知道他,穿一身下地干活的衣服去首都参加会议。”
护士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清廉得很,住院费都是亲戚凑的,唉~好人不长命!”
黄三的喉咙发紧。
李鹤阳,副书记,确实工作认真,生活中更加认真,所有人都只记得他的好,他不好的那一面,却让自己陷入泥泞,想到妻子临死前没钱来医院,而他黄三,目前也在地下室与老鼠为伴。
水管很快修好了。
值班护士向他道谢,签维修单的时候,护士替黄三多写了几个工作量。
黄三机械地点点头,收拾工具的动作慢得出奇。
他不想走,至少不想就这么走。
“他还会醒吗?”
黄三朝李鹤阳的病床努了努嘴。
主治医生正好走进来,听到问题后叹了口气:
“难说,脑干受损,自主呼吸都很弱,如果三天内没起色,家属可能要考虑拔管了。“
拔管!黄三在心里重复这个词。
这么简单,李鹤阳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就像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李鹤阳与自己的争执,让年迈的母亲一夜断气,而自己当时被李鹤阳留在看守所,错过了最后一面的相见。
“您认识李书记?”
护士敏锐地问。
黄三摇头:
“不,只是...看着面熟。”
他拎起工具包,拖着步子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监护仪器的“滴滴”声在他耳中放大,与地下室的滴水声重叠在一起。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口时,一个念头击中了他。
黄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病床。李鹤阳静静地躺着,毫无防备,就像案板上的鱼。
“黄师傅,怎么了?”护士问。
“我...我再检查一下水管。”
他走回病床边,假装检查天花板上的管道。
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李鹤阳的脸,皱纹比他记忆中多得多,头发几乎全白了,嘴角有一道他从未见过的疤痕。
这就是他日思夜想想要报复的人?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黄三的呼吸变得急促。
过往如云烟,黄三还是没能走出来。
“黄师傅,您没事吧?”
护士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黄三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强迫自己松开手,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水管没问题了。“
他再次向门口走去,这次脚步更慢。
监护仪的“滴滴”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血压下降了!”护士惊呼。
医生和护士们迅速围到病床边。
黄三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现在没人会注意他,如果他悄悄关掉呼吸机...
黄三感到一阵眩晕,仇恨像地下室里的霉菌,在他心里疯长了这么久,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他往回走了一步,又一步!
医护人员背对着他,专注于稳定病人的生命体征。
呼吸机的电源就在床边,绿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黄三的手伸向电源插头,指尖距离塑料外壳只有几厘米。
他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监护室都能听见。
只要轻轻一拔,几分钟内,李鹤阳就会...
“需要帮忙吗?”
一个护士突然转头问他。
黄三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不,我...我看看有没有漏水。”
他弯腰假装检查地板,冷汗顺着脊背流下。
等他再直起身时,医护人员已经重新稳定了李鹤阳的情况。
“暂时没事了。”医生疲惫地说:
“但情况很不乐观。估计刚刚维修水电的原因,他现在太脆弱了。”
黄三点点头,逃也似地离开了监护室。
走廊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痛,电梯门关闭的瞬间,他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双腿发软。
负一层到了,门一开,熟悉的霉味包裹了他,黄三跌跌撞撞地回到维修间,瘫倒在折叠床上。
监护仪的“滴滴”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
黑夜里,黄三给了自己响亮的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