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夜,京畿西北郊外。
京师郊区有御马监管辖的养马场所20余处,名字叫“马房”,基本就在现如今的昌平、海淀一带。
明朝时期,这些地区自然资源丰富,草木旺盛,有充沛的水源。
所以,这些水草丰茂的地方,成为御马监马房和草料场的场所。
御马监在昌平地区的马房有黄土马房(回龙观镇)、郑家庄马房(北七家镇)、汤山马房(小汤山镇)。
而在现如今的海淀区,明朝时的东马坊村和西马坊村这一带的田间小道上,此时正并肩骑行了两匹高举火把的官马。
这一人一马,举着火把,默默向前行着,速度不快也不慢,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此时夜色已深,前后无人。
左侧一人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右侧那人年岁略长几岁,二十七八光景,神情沉稳,眼神中却也透着几分警觉。
两人皆着青色官服,佩有鱼袋,一看便知是京中的文官。
左边那位年轻些的文官,仰头望了望天上隐约朦胧的月色,心中暗道:“大约还有四五里路便到了。”
他对这一带早有了解——这里基本是御马监的马房所在。
在这东马坊村与西马坊村之间,更有着一片地势开阔的草场,极其便于官军扎营。
只是,这两日里,他心中一直盘桓着一个疑问。
近日前,接到兵部钧令,命令三十名兵部观政,一同入驻京营三大营。
他被分派到神枢营下辖的第九城守营,营官是佐击将军林兆鼎,人倒是颇为和气,也不多言,行事中规中矩。
照兵部安排,每一营都会派一名检练主管,主责整顿军伍、核点操练,只不过他这营的检练主管却与旁人不同——其他营来的多是兵部主事。
想来大约是兵部人手不够,便从六部中临时抽调了编制相近的来顶数,所以城守九营的检练主管是一位刑部过来的主事。
但这位洪主事一到营中,行事作风非常令人不解。
他一如其他兵部派来的检练主事一样,一上任便命神枢九营立刻整军拔营。
看似雷厉风行,谁知大军出城不过半日,刚过西郊,竟就在这东西马坊村之间的草场停了下来。
这位洪主事便毫不迟疑地下令,在这草场间就地安营。
等营帐、辎重、岗哨一应布置妥当之后,洪主事亲自坐镇大帐,召集全营将士点卯查点,按籍登名,井然有序。
紧接着,面对神枢第九营三千将士,洪主事当众宣布:自今日起,全营驻扎于此,一律人等不得踏出营区一步。
由佐击将军林兆鼎统筹调度,开始为期二十日的操练!
表面看,一切井井有条,颇有规矩。
可偏偏,这正是让那年轻文官心中起疑的所在:这地界离京师也太近了些。
此地,距京师西北角的德胜门和西直门不过十里地,脚程快一点,也不过三刻钟的样子就到了。
这几乎已是城郊之地。
更何况,据他所知,自己那些观政的同年,有的被派去昌平,有的去了通州、涿州一带,少说离京城也有四五十里。
更让他感到疑惑的是,那日大军点卯完毕后,洪主事竟当着三千将士的面,语气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
“十日之后,再来检视尔等操练情况!”
话音一落,便不再多言,反而径直招呼他上马,竟是要一同离开军营——回家去了。
他当时就有些愣住了,本以为这位洪主事接下来的日子会在军中监督操练,谁曾想头一天刚扎营,第二天便要离营,走得还这般潇洒。
回程的路上,洪主事倒似看出了他的疑惑,回头瞥了他一眼,忽而轻笑道:
“士英老弟,这难得有几天清闲,何必一脸愁色?”
“眼下林佐击将军已着手操练,你我文官出身,插手也未必有多大用处。正好趁这两日回家省亲、歇息歇息。”
他拍了拍马鞍,眯眼看着远处京师城影,又笑了一声:
“老哥我,可好久没这么舒服地放过假了。”
马士英闻言,只得苦笑应对,心中却更加疑惑难解。
此刻,他骑在马上,火把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侧头望了眼同样颠簸在侧的洪主事,只见他神色严肃、眉头微锁,似乎正想着事情,哪有之前那般轻松模样。
洪承畴骑在马背上,策马而行,夜风拂面,心中则回想着前几日的调令。
这一次,兵部从刑部调去了整整一拨人——一名给事中,两名郎中,二名员外郎,还有三名主事,协同参与京营整顿之事。
洪承畴就是这三名主事之一。
兵部会议那日,京营协理薛三才言辞明晰,语气沉重,令他印象极深。
“此次整顿,须从上至下,彻彻底底地查一个明白。兵员缺额几何,器械短缺几何,现存战甲几何,火器可用几何,一项也不能含糊!”
此言一出,在座官员皆面面相觑,深感重责。
洪承畴虽非兵部出身,但他一听便明白,这背后,可不只是一次寻常的军务清查,而是一场清洗——文官系统对勋贵掌控的京营势力,终于要动手了。
此次调往兵部协办整顿京营的刑部官员中,洪承畴自认是最资浅的一个。
哪怕是与他同级的那两位主事,也都是在刑部干了五六年的老人,一个个深通衙门章程、人情世故,资历比他深得多。
但叫他心中犯嘀咕的是——这几位被一同调去兵部的同僚,凭他平日对刑部的了解,分明都不是现任张司寇的人马,倒更像是前任大司寇李志亲手提拔出来的。
可自己何时入得李司寇的青眼?
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他自问与李志不过数面之缘,既无私交,也无门路,既非门生,又非推荐,为何会被一道点名调去兵部参与这等大事?
莫非自己被调去云南司,真是因为被李大司寇看中了......?
但他又不傻,京营这几十年来,早已几乎落入勋戚、武臣之手,背后盘根错节,牵连极广。
而这一次,明显是文官系统对着勋贵掌控的京营开战了。
因此,纵然不知自己到底被归入了哪一派系,他都只能告诉自己一件事:
无论背后站着谁,这一次兵部分派下来的差事,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心力,把它做得滴水不漏。
因为这背后更是代表着整个文官体系对京营的控制,若是自己任务圆满,自有飞黄腾达的一日。
所以,在家中歇息了三日之后,眼见天色将晚,洪承畴披衣出门,在事前约好的地方与依旧是一脸迷惑的马士英,合马一处。
“洪主事,你之前不是说十天之后才去大营吗?咱还以为,真能休息十天半个月呢!”
“士英老弟,今日夜间咱们直奔大营,你可都明白了?”
马士英见洪承畴问道,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开动脑经想了几圈,随后肃声说道:
“下官,虽有一二不解,但也不远矣!”
“那就好,出发!”
两人随即翻身上马,直奔东西马坊村方向的神枢九营。
月照双马,官道寂静,远处营火已隐约可见。
洪承畴举着火把,眼神沉如夜色,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