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上午,小雨轻风。
东司房大牢里,“哐当”一声,牢门被人推开。
“士毅叔,您来了!”
李伯弢嘴里还叼着一根鸡腿骨,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见是郑士毅走了进来,赶紧又狠狠啃了几口,把那根骨头往木案上一扔,咂咂嘴,站了起来。
郑士毅往他那一桌午......早食瞅了眼,居然还挺丰盛的,点点头,说道:“昨儿晚上,睡得咋样?”
“也还行,就是做了好几个噩梦.......梦见我被东厂绑了,拖着就走。”
郑士毅斜了他一眼,嘿嘿笑了一下,说:“你这梦挺灵,成真了。刚才消息传来,东厂那边已经派人过来了,一会儿就到。”
李伯弢一听这话,脸一下垮下去,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都出这茬儿了,你还能笑得出来?!”
“不然还能咋办?”郑士毅这才把脸上的笑意收了回去,语气也凝重了些,“若是这回东厂派来的人位阶不高,那为叔还能抵挡一阵!”
两人沉默片刻之后,互相盘腿坐下,再次讨论起怎么应付东厂这事。
到最后,似乎也只有几个不太靠谱的方法,李伯弢叹了口气。
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昨儿汪文言走后,他一个人坐在牢里琢磨了半宿,反复权衡,还是决定听汪文言那番话,赌一把。
于是他咬了咬牙,说道:“要是真顶不住......那就干脆把我送北镇抚司吧!”
郑士毅看了他一眼,倒没显得多惊讶,显然早料到这小子会做这样的选择——毕竟在两害之间选个稍能忍的,也算是半条活路。
“如果你已决定,那咱事不迟疑,立刻就走!”
正准备收拾物什,忽听牢外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名狱吏匆匆奔入,低声通禀道:“郑指挥,东厂的人到了。”
这么快!这速度倒是出乎郑士毅的意料。
他眉头一皱,问:“来的是何人?”
那狱吏脸色有些发白,小声道:“听说......是掌刑千户亲自带队。”
郑士毅和李伯弢互相对视一眼,知道是来者不善!
这掌刑千户,乃是东厂提督卢受之下的二珰头,在东厂里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势!
今日,居然亲自前来,估计真的是要提人了。
郑士毅起身,走到牢门口,朝守在门外的陆文昭低声吩咐了几句。
陆文昭随即转身快步而去,身影一晃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紧接着,又进来几个牢役,将木案上的残羹冷炙、鸡骨鱼刺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碗盏都不曾遗漏一只。
动作麻利,显然早已习惯此类场面。
众人退去之后,牢中重归寂静。
郑士毅回身看了李伯弢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将厚重的牢门“哐当”一声重新锁上。
李伯弢轻轻一跺脚,把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倒在那堆干草上,草屑飞起些许。
他闭上眼睛,长长吐了口气,草刺得脸有点痒,他也懒得动弹,闭上眼睛,装死过去。
不一会,牢门外已响起沉重脚步,哗啦啦甲衣微响,气势森然。
一行东厂番役鱼贯而入,俱戴乌纱圆顶帽,身着褐色团领劲装,足蹬皂靴,杀气隐隐,宛如铁流滚入牢底。
为首之人面若寒霜,目光犀利,手扶佩刀,正是东厂掌刑千户庞焦。
这时,史三赶忙迎上几步,拱手作揖,笑着说道:“庞户侯稀客稀客,小人已命人通报坐堂值守,还请稍作歇息,东司房值守的郑指挥使,片刻便到!”
庞焦却不答话,只是眯眼打量了史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忽地一抖双肩,厚重的玄青大氅便如雪落一般滑下,身后赶忙奔出一个番役,躬身上前,双手稳稳接住,将氅衣抱在怀中,垂首后退数步,悄悄退下。
东厂一众人等皆默立于狱中,衣履整齐,神情冷漠,整齐如一人,无人出声,亦无有动作。
牢中本还时不时的有些叫嚣与低语,见着这一群来人,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东厂装束,原本杂乱的声音立刻断作无声,静得仿佛连风声都不敢掠过牢门,只余一股莫名的寒意,在狱中悄悄弥漫开来。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牢房内却死一般沉寂。
立在一旁的史三,早已被无形的压迫感汗湿衣襟,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他不断抬手擦拭,脸色也有些发白。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过了整整半个时辰,那站在最前头的庞焦轻轻一哂,缓缓开口,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
“咱家奉的是圣旨和厂督钧命,前来提人,办的是朝廷公事。”
他环视一圈,声音微沉:“咱家在此等候半个时辰,也算是给足了司卫的脸面。若是郑指挥还未现身,那就别怪咱家去官衙面见骆都督要人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甬道深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哈哈哈!庞户侯何必动怒,咱这不是来了么?”
话音未落,一人身着石青锦绣麒麟服、腰系象牙革带,缓步从甬道尽头走出,正是东司房值守的指挥佥事郑士毅。
他神色淡定,步履稳健,身后紧随二十余名锦衣卫官校,个个神色肃穆——气势不能输。
郑士毅走至庞焦面前,抱拳一揖,语气温和却带几分揶揄:“庞户侯,别来无恙?今儿风寒露重,怎的有空光临寒署——哦,不,光临敝牢?”
庞焦眼皮微抬,淡淡扫了郑士毅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不咸不淡地答道:
“郑指挥倒是清闲,叫咱家在这阴风透骨的牢狱里,站了半个时辰,若是再晚些,腿都要站麻了。”
他说着说着,身后几个东厂番役也随着轻轻动了动腿脚,却无一人出声,气氛仍如冰封。
郑士毅听了,也不恼,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庞户侯容谅,东司房是个苦差地,查案锁人,忙得脚不沾地。这不,刚处置完一桩拷讯,连贵客驾临都误了。”
他说着走近几步,语气微转:“不知庞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庞焦也不绕圈子,干脆道:“瞧下人犯李伯弢。”
郑士毅闻言,看着庞焦,缓缓问道:“只是瞧人?”
庞焦眯眼迎着郑士毅,慢慢说道:“东厂瞧人,莫非郑指挥不允?”
郑士毅盯着庞焦的眼睛,忽然哈哈一笑,“那哪能!请!”
说罢,身形侧让一步,一摆手,朝史三做了一个手势。
那史三早已是冷汗涔涔,见状赶紧上前,颤着手擦了擦额头,匆匆走到牢门前,将那沉重的铁锁打开,“哐当”一声,牢门缓缓拉开。
庞焦收起笑容,袖后一摆,带着几名番役与郑士毅一同踏入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