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庆裔半醉不醉的样子,指着贾平,道:“我没醉,你这是在套我话。”
“嘿嘿,我何须套话于你,是你自己上门,又不是我家太尉求你。有甚么话痛快说,莫待酒席散了被我家太尉遣走,求说无门。”
高庆裔以食指轻扣木桌,笑道:“今日请我走,他日别求我手下留情便是。”
“哦,高使者何来的底气?”
“嘿嘿,”高庆裔打个饱嗝,“又想来套话了,想得美。”
“不过,可以告诉你贾参议,你西军仅是胜于巧,并非实力所致。待我大金国骑兵腾出手,专心一意对付你们,哈哈哈!”
高庆裔哈哈连声叫之后,没有继续说话。
贾平是何许人,岂能被几句威胁镇住。
“高使者,莫说我不提醒你,燕云十六州,我西军志在必得。至于其他恩怨嘛,就看账怎么算。”
“嘿嘿,口气倒不小,”高庆裔脸色一紧,却没有醉酒模样,“你道你宋国都如同你们西军一般敢战?别死了都不知道死于谁人之手。”
贾平摸着颔下稀疏的胡子,冷笑:“我大宋的事,还由不得你一个胡人来管。”
“贾参议,有些事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实话相告,你们西军成叛军之事,正是我高庆裔游说的结果。”
“哎呀,你们这些莽汉,就算在前线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抵不过你家朝廷的一道圣旨。”
“河北河东已割让给了我大金国,我大金国随时可收拾你们这些莽汉。”
“你们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何苦为了一个背信弃义的赵家赔上了你西军的性命?”
贾平喝了一小口酒,悠然道:“哦,你有甚么好算计?”
“算计谈不上,但这确是个双赢的局面。”
贾平哦了一声,却没回应。
“贾参议,沈太尉是个有宏图大志之人,南朝长期压制武将,这才是你家南朝军队屡战屡败的关键所在。”
“如今宋国康王伪称皇,你家太尉此前做过的事,犯过的罪,足以令他斩首十次。”
“赵家人最忌惮武人拥兵自固,更何况你们还亲手杀死了你家太上皇和皇帝……”
贾平手一横:“你他娘的且住,谁杀了二圣,莫要张口就胡说。”
“嘿嘿,谁杀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赵构更希望是西军犯下这滔天大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贾平真被高庆裔的话恶心到了。
无耻本是他的座右铭,谁曾想赵构那厮无耻得登峰造极了。
“高使者,你这算是在威胁我么?”
高庆裔醉眼朦胧的,不知真醉还是假醉,悠悠然笑道:“非也,你们汉人有些话还真有道理。既然你家太尉顾忌太多,那我家谙班勃极就助他一臂之力,这应该算是‘破釜沉舟’吧?”
“破他娘的劳杂子舟,‘釜底抽薪’还差不多。”
“嘿嘿,贾参议,今日这顿酒菜算是来的及时,不管它用甚么词汇定义,我家谙班勃极烈最终都是为了你家太尉好。”
“唉,天下苦宋久矣。想那童贯草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将你家南朝的家底都霍霍一空。”
“前方战事紧急,你家宰执大臣、内宦高官们却借着两国交战之机,大发横财不说,还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白了,是热脸贴我大金国屁股上。”
“嘿嘿,此等厚颜无耻之徒,自然不被我大金国皇帝相中。”
“反倒是似沈太尉这种文武双全之才,虽击杀我大金国数万勇士,却屡屡被皇帝挂在嘴边,望能揽下这等旷世之才。”
高庆裔嘴里的肉屑混合着吐沫星子,跟着他嘴里的词汇不停的飞喷,放肆的大笑。
贾平听了厌烦不已,却只能耐着性子“认真”倾听。
高庆裔的词藻异常拙劣,说的越多,越显无知无脑。
这种半吊子的所谓知汉派,在贾平浸淫数十载寒窗的饱学之士面前,着实令人鄙夷。
高庆裔同时还异常狡黠,时常通过偷换概念的说辞,反套贾平嘴里有价值的情报。
谭初与王启作为陪衬,自然不便加入谈话,二人时刻注意着沈放的神情、举动。
这场藏在酒水里的较劲对于西军一方来说,本可以无须费神,金人找上门来,自然是他有求于己,可是沈放不这么以为。
西军面临的局面异常复杂,南北两面都是威胁。
虽说南方的新朝廷暂时还不会对西军采取实质性的进攻,但时刻都在算计着西军。
北方的金军正频繁调动,燕京、保州中山府一带聚集着大量的金军,河东的太原一带也如此。
经过前一阶段的激烈战斗,金军几乎摸清楚了西军的底细,也大致判断出了西军的意图。
如此,才有金国派使团绕道入汴京,送去西军勾联金人的“铁证”。
这两股势力狼狈为奸,却相互利用,矛头都对准了西军。
一旦西军有屈服于金军压力,妥协退让的迹象,汪伯彦、黄潜善之流定会高举剿逆大旗,声讨西军。
若是西军身板够硬朗,顽强抵抗金军的进攻,等于给了赵构坐山观虎斗,喘息并且壮大的机会。
而这,与自己的初衷完全背离。
西军需要与金军达成新的战略平衡,斗而不破,让金军的力量寻找正主去。
这就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
战争无非是转嫁内部危机罢了。
西军内部矛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金国与宋国新朝廷面临着大同小异的内部矛盾。
看来,西军这道闸门面临着来自两头的洪峰。
突然,贾平的声音骤然提高,盖住了后堂所有的嘈杂声。
“高使者,谈其他都是废话,你家皇帝如何保证我西军的城池和利益不受侵犯?”
贾平本就面相奇异,这会儿拍桌子质问起来更显得狰狞。
高庆裔嘿嘿一笑:“贾参议,这该由我质问贵军才对,你如何取信于我?大金国若是承认了西军的附属国地位,你若反咬一口不白费了我大金国的力气。”
“哼,这不废话么?你家那些所谓的铁骑,在我西军将士面前不堪一击,如今倒好,妄想我西军低头称臣。”
“依照我家太尉的做派,你大金不纳币,不赠战马甲具,想我西军做个傀儡替你们去打仗,那是做梦。”
一众年轻将领不知这桌发生了什么,纷纷站起,围了过来。
那些武人充的金使者也不甘失去了气势,撸起袖子跟了过来。
如此一来,贾平与高庆裔这桌席面被围的水泄不通,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贾先生,咋的?这金贼说啥了?”魏大勋一身鲜红的铁甲,挥动着拳头显得爆发力十足。
而大块头斡论也不是吃素的,醋坛般大的拳头互击掌心,啪啪的擂着。
七小将都是从战场的腥风血雨中挺过来的个中好手,岂能在自家的城池中失了威风,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了。
贾平猛然一拍桌子,干瘦的身板竟然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桌上的碗碟都被震得弹起。
“李子云、魏大勋,喝了点马尿就耍起酒疯来了?”
“不是,贾先生,”李子云指着高庆裔,“是这厮嚣张跋扈在前啊!”
“无妨,高使者虽然有些狂妄,还不至于不知身在何处,你们继续吃你们的酒去。”
贾平挥挥手,不容置疑的将李子云等赶走。
西军小将们一撤,斡论等人自然也不敢生事,继续回桌喝酒去。
贾平是沈放当着全军将领的面任命的第一个参议官,他说话的分量自然没几个人敢拂逆,沈放在场尚且不开口,哪里用得着李子云等操心。
待七小将一走,高庆裔暗暗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沈放这帮人果然不是好惹的,就他帐下的一个幕僚就如此难缠,若是面对沈放,会有多大的威压?
高庆裔感觉压力很大。
自与宋国交战以来,大金国的使者每次出使宋国,莫不是以高高在上的上使身份俯视宋国,唯有在西军这儿,连希尹、撒卢母都被压制。
此念一生,高庆裔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委婉而尊敬。
“贾参议,刚才高某人酒力上头,话有些重,您莫往心里去。”
贾平打个哈哈,笑应:“酒话何必当真,谁没个上头的时候。”
话音一转,贾平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道:“只是,两军谋划未来出路,高使者须得谨慎,我西军并非那吴下阿蒙,任由你随便拿捏。”
高庆裔不知何谓“吴下阿蒙”,可从贾平的脸色也能判断,他这是在施压。
高庆裔强忍着内心的孤傲,陪笑道:“我家谙班勃极烈是有此意,至于细枝末节,还可商量,可商量。”
贾平凑近了高庆裔,一张有些扭曲的脸,说的每个字都让高庆裔心惊肉跳。
“高庆裔,你们可以在沈太尉头顶扣帽子,咱们不在乎。知道西军为何屹立不倒么?那就是民心!”
“你让我西军失去大宋民心,昧着良心替你家谙班勃极烈干脏活累活,得开个价,要么免谈!”
高庆裔几句话便想威逼利诱西军充当类似于张邦昌的角色,显然是小觑了沈放。
确切的说,连沈放跟前的一个幕僚都有这份迫人的气势。
贾平嘴里的“开价”,高庆裔想都不用想,必然是他不能拍板的难堪价。
高庆裔倒不担心自己目前的人身安全,只是自己背负着使命,使命达不成才是致命的失败。
高庆裔抬眼,对上了贾平毒药一般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你想要什么条件?”
“嘿嘿,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西军今日沦为叛军,并非拜你所赐,所以今日你还能安稳的坐这儿与我吃酒。”
“贾参议这话是何意?”
“这就是我西军开的价码。”
“价码?”高庆裔心念电转,快速的评估着贾平话里的意思。
贾平嘿嘿笑:“高使者,无需揣摩了。你家谙班勃极烈的终极目标是让大宋灭国,眼前困境是西军这块难啃的石头。”
“你们是先搬石头还是直奔终极目标而去,由得你们自己考虑。我贾平只奉劝你一句,别醉心于操弄,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贾平说的很模糊,可话里话外全是刺,刺得高庆裔周身不自在,已落入了下风而不自知。
“想必你家谙班勃极烈也预见到了,西军是必然要除掉的。可你们是准备举全国全军之力来灭我西军呢,还是该考虑一下辽人、西夏人会否背后插你一刀。”
“哎呀,这确实是个两难之举,我贾平又不是你家谙班勃极烈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他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是我能明确告诉你,我家太尉选井陉道作为发家之本,却是经过深谋远虑的。太行山的纵深之地为我西军提供的绝好的屏障。”
“你家二太子曾攻入井陉道土门关,却不敢深入。活女甚至杀至我西军的心脏,依然铩羽而归。郭药师更不必说了,以为一支五千人的奇兵便可破我西军防线,结果全军覆没。”
“如今我西军声名震海外,源源不断的义士加入其中,高使者,你觉得,你家的铁骑还有这个本事绞杀我西军么?”
高庆裔眉头紧锁。
大金国不乏奇谋善断之才,从辽国投奔大金国的庞大臣僚群体中也有耶律余睹、刘彦宗、白时中这样的幕僚、武将。
可是任谁也不曾想到,南朝的一支溃军散勇悄然在这条不起眼的甬道上崛起成为庞然大物。
如今养虎为患,成了大金国开疆拓土的巨大拘拌。
贾平说话绵里藏针,他不过是想借大金国骑兵之力打垮残宋,可谁能保证沈放不会在背后捅一刀。
沈放可是已扬言要攻下汴京,完成整个大宋一百余年都达不成的宏愿。
不过,在高庆裔看来,沈放放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不过是惺惺作态,收买人心罢了,哪里见他有任何北上的举动?
他西军的战法已被大金国众多元帅、大王反复分析,西军所有的战斗都没脱离井陉道这个核心。
每次战斗之后,沈放必然收缩,弃城而归。
这就说明了,沈放一直以来都是以井陉道为中心,脱离了老巢,西军狗屁不是。
“贾参议,你的提议兹事体大,我高庆裔区区一个使者还不能主议。可否容我回去请示一番。”
贾平眯着眼:“这是你家的事,随你便吧。”
高庆裔不自觉的朝沈放望了一眼,见沈放正高举酒碗,在自己带来的使者们之间穿行,豪爽的一碗碗酒下肚,似乎完全没有将自己与贾平放在心上。
一瞬间,高庆裔感觉到了沈放施加给自己的无形压力,气都喘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