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沉睡的巨兽,在我体内苏醒了。
它没有发出震天的咆哮,也没有释放出毁天灭地的力量。它只是……睁开了眼睛。
一股温和却又无比坚韧的力量,从我身体的最深处涌出,像一张细密的网,瞬间包裹住我即将被撕裂的四肢百骸。
狂暴的能量洪流依旧在冲刷我的身体,那种要将我碾成粉末的压力并未消失。但现在,它们更像是撞上了一块坚固的礁石,无论如何咆哮,都无法再撼动我分毫。
冰冷与灼热的感觉还在,但它们之间,多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我能感觉到,体内的那股力量,正贪婪地、小心翼翼地,从外界的狂暴能量中,汲取着什么。
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面对一顿过于丰盛、甚至有些烫嘴的大餐时,既渴望又谨慎地舔舐着边缘。
意识不再下沉。
我甚至能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是一片混乱的暗红。无数光流像纠缠的蛇群,在我身边疯狂舞动。巨大的漩涡核心就在不远处,那股恐怖的吸力依旧存在,但我像被钉在了原地,不再被它拖拽。
我的身体,成了两种力量的战场。
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它们彼此冲撞、试探、融合。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每一次痛苦过后,又有一种被淬炼的坚实感。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几天。
当那股向内的吸力猛然减弱时,整个沸腾的池水仿佛失去主心骨,瞬间紊乱。一股反向的推力毫无征兆地爆发,将我像一枚炮弹,狠狠地抛了出去!
我撞在一面坚硬的岩壁上,又滚落下来,最后重重地摔在一片相对平缓的浅滩。
“咳……咳咳!”
我猛地呛出几口水,水里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和硫磺的气息。
我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带着一丝不真实感。
我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主池下面的一个巨大溶洞。头顶是高耸的穹顶,上面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四周的水面已经平静下来,只有微弱的波澜。
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暗红色光芒中。
光源,正是身后的那片水域。
那里的水依旧呈现出暗红色,但远没有之前那么狂暴,只是散发着一种……暮气沉沉的微光。就像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只剩下最后一点余烬。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撕成了布条,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伤口,但奇怪的是,这些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体内的那股力量,在拯救我之后,又重新陷入了沉睡。
但我能感觉到,它比之前……壮大了一丝。
虽然只是一丝,却像一颗种子,在我体内扎下了根。
危机暂时解除了。
可我,依旧被困在这个该死的地方。
潮声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浮现在我脑海里。他把我扔下来,就是想让我被那狂暴的能量撕碎,尸骨无存。
他算错了一步。
我没死。
不仅没死,我还因祸得福,窥探到了自身力量的一丝奥秘。
愤怒和后怕过后,一种冷静到极点的思维,开始占据我的大脑。
我是陆珩,一个海洋生物学家。
在我的专业领域里,没有绝境,只有待解决的问题。
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是:第一,生存下去;第二,离开这里。
潮声说,这口能量之泉即将枯竭。
“枯竭”……
这个词在我脑中盘旋。
在地球上,一口热泉的枯竭,通常意味着地质活动的减弱或地下水脉的改道。这是一个缓慢、渐进的自然过程。
但这里的情况,显然不对劲。
狂暴、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这不像是“枯竭”,更像是“病危”。一个生命体在弥留之际,因为器官衰竭而产生的剧烈挣扎。
我的职业病犯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搞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没有监视,没有敌人,只有我一个。
这片死亡禁地,现在成了我的……实验室。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还有些僵硬的身体,开始我的勘探。
我首先走向水边,蹲下身,仔细观察这里的水。
水体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但并非完全浑浊。光线可以穿透到水下几米深的地方。我捧起一些水,放在手心。
水温很高,但没有到沸水那样的程度。
我用舌尖,极其谨慎地沾了一点。
咸的,带着强烈的矿物味,还有一种……腐败的酸涩感。
这不正常。
高能量的热泉,其环境应该类似于地球深海的“黑烟囱”,富含硫化物和各种金属离子。它应该是一种纯粹的、无机的味道。
这种腐败的酸涩,更像是大量有机物分解后产生的。
我的目光,投向了水底。
溶洞里的水相对清澈,我能看到水底的岩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沉积物。
我脱掉身上仅剩的破布,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身体对高温的抗性,比我想象的要强得多。那股沉睡的力量,似乎永久性地改造了我的体质。
我游向水底,抓起一把沉积物。
它们是黑色的,质地黏腻,像淤泥,又像沥青。凑近了闻,一股刺鼻的恶臭,混合着硫磺味,直冲脑门。
我立刻判断出,这不是普通的矿物沉积。
这是……某种生物的残骸,或者排泄物。
大量的、密集的生物活动痕迹。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个科学家即将触及真相时的兴奋。
我开始系统性地探查这个巨大的溶洞。
我像在科考船上一样,在脑中为这片未知区域划分网格,一格一格地进行地毯式搜索。
溶洞的结构很复杂,像一个巨大的蜂巢。除了我所在的这个主厅,还有许多狭窄的水道通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我选择了其中一条水道,游了进去。
水道里的水温,明显比主厅要低一些。暗红色的光芒也逐渐被黑暗吞噬。
这里更安静,只有我划动水流的声音。
在黑暗中,我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我能“听”到水流的变化,能“感受”到岩壁上不同的纹理。
很快,我发现了第一批“幸存者”。
在一条水道的岩壁上,生长着一些奇特的生物。它们像地球上的藤壶,有着坚硬的钙质外壳,牢牢地附着在岩石上。但不同的是,它们的外壳上,布满了会发光的、蓝色的脉络。
这些脉络随着水流,有节奏地明灭着,像一片片在呼吸的星空。
我靠近观察。
这些“发光藤壶”的状态很不好。很多已经停止了发光,外壳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那是被腐蚀的痕'迹。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它们都生长在水道的上半部分,靠近水面的地方。水越深,它们的数量就越少,直到完全消失。
就好像,水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让它们无法生存。
我继续向前探索,发现了更多的生物。
一种半透明的、水母状的生物,在水中缓缓漂浮,拖着长长的、发出微光的触须。
还有一种像海葵的生物,扎根在岩石缝隙里,伸出五彩斑斓的触手,捕捉着水中的浮游生物。
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显得萎靡不振,奄奄一息。
而且,它们的分布规律,和那些“发光藤壶”一模一样。
都只敢待在特定的区域、特定的水层。
整个生态系统,都在明确地告诉我一件事:
一个强大的、具有侵略性的“污染源”,正在从下而上地侵蚀着这个世界。
我的调查目标,变得非常明确。
我要找到那个污染源。
我回到了主溶洞,那个能量最集中,也是情况最糟糕的地方。
既然问题出在水底,那我就去水底看看。
这一次,我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闯,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
我再次潜入水中,直接下潜到溶洞底部。
脚下,是那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
我顶着巨大的水压,开始在淤泥上行走。每一步,都会陷进去半米深,行动异常艰难。
主溶洞的底部,是一个巨大的、漏斗状的凹陷。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那里,就是能量之泉的泉眼。
也是问题的核心。
越是靠近中心,水温就越高。那股腐败的酸涩味也越发浓烈。
甚至,我能感觉到水里有一种……活物般的“恶意”。
那不是能量的狂暴,而是一种阴冷的、充满生命力的、纯粹的恶。
终于,我走到了漏斗的最底部。
眼前的景象,让我头皮发麻。
泉眼,那个本该喷涌出纯粹能量的地方,此刻,被一团巨大无比的、蠕动的、黑色的“肉块”给堵住了。
那东西,像是一个活着的肿瘤。
它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褶皱和不断鼓起的脓包。无数根粗大的、血管一样的黑色触须,从主体上延伸出去,像植物的根系,死死地扎进周围的岩石缝隙里。
它的表面,还在有规律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会从那些脓包里,喷涌出黑色的、油腻的液体。
这些液体,就是污染的源头!
它们扩散到水中,腐蚀岩石,毒杀生物,将纯粹的能量,扭曲成狂暴而不稳定的毒素。
那个巨大的漩涡,那致命的吸力,根本不是能量失控。
是这个怪物,在“进食”!
它在吞噬能量之泉的本源之力!
我终于明白了。
这口泉,不是在“枯竭”。
它是在被“谋杀”!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从我心底升起。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有人,故意将这个怪物,投放在了这里!
是谁?
潮声?还是他背后的势力?
为什么?
毁掉一口能量之泉,对亚特兰蒂斯有什么好处?
除非……这口泉的所有权,属于他们的敌对派系。
潮声的上司,元帅盖乌斯,是王国内激进的鹰派,主张对外扩张,对人类充满敌意。而琳琅的父亲,国王尼普顿,则是温和的保守派。
这两派之间的斗争,早已不是秘密。
如果这口泉是王室或者保守派的重要资产……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们毁掉这口泉,嫁祸给泉水的“自然枯竭”,就能顺理成章地削弱对手的实力。
而我,一个卑微的人类,被潮声扔下来,成了这场阴谋最完美的“祭品”。
我死了,死无对证。
就算我侥幸没死,被困在这里,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他们算得很好。
只可惜,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他们扔下来的,不是一个只能引颈待戮的囚犯。
是一个来自地球的、顶尖的海洋生物学家!
在他们眼中,这团黑色的东西,是无法理解的、带来毁灭的恐怖怪物。
但在我眼中,它只是一个……生物。
一个遵循生命规律的、有弱点的生物。
我的大脑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运转。
分析它的形态。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似乎是通过体表直接吸收能量和排放废物。这是一种非常原始的生命形态。
分析它的行为。它寄生在能量最核心的区域,说明它极度依赖高浓度的能量。
分析它的影响。它产生的排泄物,对周围环境有剧毒,杀死了其他所有生物。这说明,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入侵物种”,在这个生态系统里,没有天敌。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心中迅速成型。
我要杀了它。
不,比杀了它更重要。
我要让这口泉,恢复原状!
潮声,盖乌斯,你们以为把我扔进地狱,我就只能绝望地死去吗?
你们错了。
你们亲手,把开启反击的钥匙,交到了我的手上!
这个被你们当成垃圾场和刑场的地方,将成为我最大的武器!
我没有立刻行动。
愤怒过后,是绝对的冷静。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
我开始绕着这头巨大的怪物游动,像一个耐心的猎人,观察着我的猎物。
我发现,怪物的触须扎根的地方,岩石都被腐蚀得非常严重,变得松脆。但是,有一些特定种类的岩石,却似乎能抵抗这种腐蚀,保持着原有的坚硬。
我敲下了一小块那种特殊的岩石。
它的质地很奇特,像金属,又像晶体,里面蕴含着微弱的、纯净的能量。
我又游回了之前发现“发光藤壶”的区域。
我注意到,那些藤壶唯一能生存的地方,岩石的种类,和我刚刚敲下来的那种,一模一样!
一个大胆的假设跳了出来。
这个怪物,虽然强大,但它的毒素,并非无解!
这个生态系统中,存在着能够“克制”它的东西!
只是因为怪物的入侵太过迅猛,规模太过庞大,那些“克制”它的力量,被压制到了极限,只能苟延残喘。
我需要的,不是从零开始创造解药。
我需要的,是找到这些“解药”,然后……放大它们!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奄奄一息的发光藤壶上。
我小心翼翼地,从岩壁上剥离下一个还活着的藤壶。
它的蓝色脉络,在我手中微弱地闪烁着。
我带着它,重新回到了那个巨大的怪物面前。
我知道,这很冒险。
但科学,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我拿着那个小小的藤壶,缓缓靠近怪物的一条触须。
距离触须还有一米远,那条黑色的触须就像被火烧了一样,猛地抽搐了一下,缩了回去!
有效!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猜对了!
这些看似弱小的藤壶,它们或者它们分泌的某种物质,就是这头深海巨兽的克星!
就像地球上,最强大的抗生素,往往来自于最不起眼的霉菌。
现在,问题变成了,我如何才能大规模地“培养”这些藤壶,让它们足以净化整口泉水?
藤壶的生长需要附着物。
而它们唯一能附着的,就是那种特殊的、蕴含能量的岩石。
我在整个溶洞系统中,开始疯狂地寻找那种岩石。
我发现,那种岩石的数量并不少,但它们大多分布在远离泉眼的、能量稀薄的边缘区域。
这形成了一个悖论。
藤壶需要能量岩石才能生长。
但能量岩石所在的地方,能量又太稀薄,不足以让藤壶快速繁殖。
而能量最充沛的泉眼,又被怪物占据着,普通的岩石根本无法靠近。
我需要一座“桥梁”。
一座能把能量,从泉眼,引导到那些岩石上的桥梁。
我该用什么来做桥梁?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刚才,在漩涡中心,我能吸收能量。
我体内的那股力量,能与这口泉的能量产生共鸣。
一个更加疯狂,也更加危险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如果……
我,来做那座桥梁呢?
我,用我的身体,将泉眼的能量,引导向那些布满藤壶的岩石!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冷战。
这无异于自杀。
用血肉之躯,去引导足以摧毁一切的狂暴能量?
我会被瞬间撑爆,炸成一团血雾。
不……不一定。
我回想起在漩_涡中的感觉。
我体内的力量,形成了一张“网”,它并没有直接对抗外部的能量,而是在“梳理”它们,让它们变得有序。
或许……我不需要去“引导”全部的能量。
我只需要引导其中最纯粹、最本源的那一小部分。
而怪物的存在,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
它吞噬了大部分狂暴的、驳杂的能量,剩下的,虽然微弱,却更加精纯。
我需要做的,就是潜入到怪物身边,在它进食的间隙,从泉眼偷取一丝本源能量,然后像给手机充电一样,把它“输送”给那些藤壶。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操作。
对时机的把握,对能量的控制,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一旦失误,我就会被怪物和泉水,双重夹击,瞬间毙命。
我看着手中的那个小小的藤壶,它还在发出微弱的蓝光,像黑夜里唯一的星。
我想起了琳琅。
想起她在海面上,对我伸出手时,眼中同样闪烁着的光芒。
她说,她会等我。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以一个强者的姿态,重新回到她身边。
我不能永远躲在她的身后,像一个被圈养的宠物。
我要让她,让所有的人鱼都知道,我陆珩,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弱者。
我能站在她的身旁,为她遮风挡雨。
这个被所有人放弃的死亡禁地,就是我的试炼场。
而眼前这头恐怖的怪物,就是我通往强者之路的……第一块垫脚石!
我将那个藤壶,小心地放回岩壁上。
然后,我转身,面向那团巨大的、蠕动的黑暗。
我的眼中,再无一丝恐惧。
只剩下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冰冷与专注。
来吧。
让这场科学家的反击,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