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轮廓在官道尽头若隐若现,夕阳熔金般泼洒在巍峨的城墙上,朱雀门高耸的檐角挑破暮色,如巨兽蛰伏于天地交界处。李长青勒住缰绳,二驴甩了甩沾满尘土的鬃毛,打了个悠长的响鼻。
“好一座龙蟠虎踞的雄城。”李长青轻叹。城门口人流如织,胡商牵着骆驼叮当走过,货郎担子里的胭脂水粉香气混着马粪的浊气扑面而来,兵卒甲胄的冷光在暮色里一闪而灭。
循着人声鼎沸处,李长青牵着二驴踏入西市。酒旗招展,幡幌如林,“醉仙楼”三字金匾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跑堂的肩搭白巾,唱喏声穿堂入室:“贵客一位——楼上雅座伺候!”
刚踏上木梯,堂中忽地爆出一片喝彩。只见高台之上,一老者抚尺轻拍,声如裂帛:
“列位看官!今日且说那泾河龙王,一念之差私改雨数,触犯天条!那长安城西门街上,神课先生袁守诚早已算出端倪……”
惊堂木“啪”地一响,满堂寂静。老者须发皆张,仿佛亲见雷霆天威:
“但见九霄云上,金甲神将手持玉帝敕令,刽子手乃那大唐人曹官魏征!午时三刻,梦斩龙王!龙头轰然坠于长安闹市,血雨腥风三日不绝!”
“好!”台下轰然叫好,铜钱雨点般掷向台前。李长青却心头一凛。魏征梦斩龙王?这分明是《西游记》里的故事!可这方天地的大唐……
“客官,您的酒。”小二殷勤捧上青瓷酒壶。李长青斟满一杯,清冽酒液入喉,目光扫过喧嚣人群:
东边,几个锦袍公子围坐,一人醉醺醺拍案:“程大将军前日校场演武,一斧劈开千斤石锁!那叫一个地动山摇!”
南边,胡商操着生硬官话讨价还价,腰间弯刀鞘上嵌着绿松石,暗光流转。
北边,头戴幂篱的女子素手焚香,青烟袅袅凝成白鹤,绕梁三匝方散——竟是道门“凝气化物”的小神通!
长安城,果然卧虎藏龙。
暮鼓声自皇城方向沉沉传来。李长青结了酒钱,牵着二驴漫步长街。华灯初上,沿河两岸悬满彩绢灯笼,倒映在曲江波心,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海。
桥头忽起骚动。人群围作一圈,内中传来少女哀泣与壮汉的厉声呵斥:
“不长眼的小贱婢!惊了刘都尉的马,赔得起吗?!”
李长青拨开人群。只见一匹高头紫骝马烦躁地踏着蹄子,鞍上端坐一名白面武将,鹰目薄唇,腰间佩刀镶金嵌玉。马前跌坐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怀中紧紧护着一把旧琵琶,身旁的老者匍匐在地连连叩头。
“军爷饶命!小女不是有意的!”老者额头已见血痕。
那刘都尉冷笑:“饶命?马蹄金贵,蹭掉一块漆皮,把你们爷孙剁了也赔不起!”马鞭一指琵琶,“拿这破玩意儿抵债!”
少女猛然抬头,眼中含泪却亮得惊人:“这是我娘遗物!不能给!”
“找死!”刘都尉身后亲兵拔刀出鞘半寸!
李长青一步踏前,袖中桃木剑滑入掌心,剑柄抵住亲兵手腕要穴。那人顿觉半身酸麻,刀竟拔不出来。
“光天化日,强夺民物,不知是哪一卫的军法?”李长青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周遭嘈杂。
刘都尉眯眼打量他一身半旧道袍,嗤笑:“哪来的野道士?也配问军法?”马鞭凌空抽下!
“咻——啪!”
鞭影如毒蛇吐信!李长青正欲侧身,一道更凌厉的破空声后发先至!
半块啃剩的羊腿骨如流星贯入,“咔嚓”一声击断鞭梢!碎骨与断鞭齐飞,油腻腻正砸在刘都尉脸上!
“哪个王八羔子?!”刘都尉抹着满脸油星暴怒。
人群如潮水分开。一个铁塔般的巨汉晃着膀子走来,络腮胡戟张如钢针,粗布短褂下筋肉虬结,肩头竟扛着半扇生猪肉!
“程……程大将军!”围观者中有人失声惊呼。
程咬金!李长青瞳孔微缩。眼前这屠夫打扮的巨汉,竟是传说中三板斧劈山裂地的开国猛将!
“刘三眼!”程咬金声如洪钟,震得灯笼乱晃,“老子在秦二哥府上啃个羊腿,就听见你在这学狗叫!惊马?你那紫骝马是纸糊的?老子当年在虎牢关,坐骑肠子流出来照样冲锋三十里!”
刘都尉面如土色,滚鞍下马:“末将不敢!末将……”
“滚!”程咬金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像驱赶苍蝇,“再让老子看见你欺负老百姓,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刘都尉连滚爬爬消失在街角。程咬金这才转向李长青,铜铃大眼上下扫视,忽地咧嘴一笑:
“小道士,身手不赖!刚才那手“截脉打穴”,是终南山玉泉观的路子?”
李长青心头剧震!此人竟一眼看穿他截脉手法源自师父所授的玉泉心法!
“贫道李长青,师承牛头山青帝观。”他稽首为礼。
“青帝观?”程咬金浓眉一挑,肩头半扇猪肉“咚”地砸在地上,“可是青牛镇外那座破道观?守真老牛鼻子还活着?”
李长青愕然:“道长识得家师?”
程咬金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何止认得!当年老子跟着秦王打洛阳,被王世充的鬼道士下了**七煞锁魂咒**,浑身长绿毛!就是守真老道,用三根金针扎得我嗷嗷叫,硬把魂魄从阎王殿拽回来了!”他大手一拍李长青肩膀,力道沉如山岳,“小子,你师父可好?”
李长青只觉一股磅礴巨力压下,体内蛰伏的金光应激而发,肩头微不可察地一沉一滑,竟将那力道卸去大半!
“咦?”程咬金眼中精光暴涨,如刀锋刮过李长青周身,“好小子!守真老牛鼻子教出个怪胎!一身道骨清奇,偏生半丝法力也无,却又……”他猛地凑近,压低声音如闷雷滚过,“藏着一股子连老子都心惊肉跳的玩意儿!”
李长青脊背瞬间绷紧!
程咬金铜铃般的眼珠在李长青肩头转了三转,忽如云开雾散般咧嘴大笑:“妙!妙极!守真这老牛鼻子,到底还是把压箱底的功夫传出来了!”他蒲扇大的巴掌又要拍下,却在半空生生顿住——李长青道袍下摆无风自动,一缕金光自足底悄然漫过青石板缝。
“走走走!”程咬金一把薅住李长青胳膊,铁钳似的五指却避开了他经脉要害,“秦二哥府上炖着羊肉,正缺个有故事的人。
翼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在月色下泛着青冷幽光。李长青抬头,见门楣上悬着一面青铜八卦镜,镜中似有金戈虚影浮动。程咬金大咧咧推门而入,那镜光扫过他身躯时,竟如雪水消融般无声退散。
“瞧见没?”程咬金努嘴指向铜镜,“秦二哥和尉迟老黑的“门神真意”,寻常鬼祟三丈外就魂飞魄散!”话音未落,内院忽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月华浸透的庭院里,两道人影正战作一团:
老者银髯飘洒,双锏舞动如两条蛟龙翻海,锏风过处,满地银杏叶碎成金粉!
黑面巨汉咆哮如雷,钢鞭卷起罡风猎猎,鞭梢扫中假山,丈许高的湖石轰然迸裂!
“秦二哥!尉迟老黑!来贵客了!”程咬金一声暴喝,声浪震得瓦片簌簌作响。
双锏钢鞭骤停。秦琼挽起袍袖拭汗,目光如电射向李长青:“能入程老弟法眼,小友非凡俗。”尉迟恭却死死盯住李长青腰间桃木剑,浓眉拧成铁疙瘩:“好重的蛇腥味……斩过五百年道行的长虫?”
葡萄架下,铜锅沸汤翻滚。程咬金撕下半只羊腿塞给李长青,自己拎起酒坛鲸吞:“这小子在柳家庄,用这桃木剑捅穿了蛇妖七寸!”
李长青接过焦黄油亮的羊腿,滚烫油脂滴在青石板上“滋”地腾起细烟。他尚未开口,尉迟恭钢鞭已如黑龙探海直指他腰间桃木剑!
“黑子且慢!”秦琼双锏交叉一架,“铛”一声火星四溅,震得铜锅内羊汤泼出半尺。
“二哥莫拦!”尉迟恭虬须怒张,鞭梢兀自颤动,“那剑上腥气冲得老子脑仁疼!五百年道行的蛇妖血,浸透桃木纹理——这小子要么是屠妖的好手,要么就是蛇妖化形!”
程咬金一口酒喷出老远,捶地大笑:“尉迟老黑你鼻子比狗还灵!可你瞧瞧他,”蒲扇般的手指点向李长青心口,“五脏澄澈如琉璃,半点妖气也无!守真老道的‘锁元金针法’扎出来的徒弟,能是妖怪?”
秦琼眸光微凝,双锏无声垂落:“锁元金针?可是封三魂、镇七魄,以凡躯养道胎的禁术?”
“正是!”程咬金抹去胡须上的酒沫,眼中精光暴涨,“当年老子中的七煞锁魂咒,守真老道便是以此术锁我魂魄七日,硬扛过阴风洗炼!这小子更绝——”他猛地凑近李长青,声如闷雷滚过耳膜,“你师父把那颗‘九转还丹’喂给你了,是不是?”
庭院陡然死寂。银杏叶悬停半空,连铜锅沸腾的咕嘟声都似被无形之手扼住。尉迟恭铜铃大眼死死盯住李长青丹田,仿佛要穿透道袍看进他紫府深处。
李长青脊背绷紧如弓弦。师父临终前塞入他口中的那枚赤红丹丸,灼热如烙铁的记忆瞬间翻涌——牛头山风雪夜,守真道人枯槁的手指按着他眉心,气若游丝:“丹锁玄关…莫显于人前…”
“好个守真!”秦琼长叹打破沉寂,银髯在夜风中微颤,“以凡人之躯纳还丹药力,如幼童舞巨锤,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碎的下场!”他目光如实质般刮过李长青周身,“小友气血沉凝如铅汞,步履间却暗合北斗罡步…妙!当真妙极!肉身锁丹,以步罡引星力缓缓化之,此乃夺天地造化的养丹法!”
尉迟恭忽地踏前一步,钢鞭带起恶风直劈李长青天灵!这一鞭毫无征兆,鞭梢撕裂空气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李长青瞳孔骤缩!金光自足底轰然炸开,满地银杏叶被无形气浪掀起,如千万金蝶狂舞!他右臂筋肉如钢丝绞紧,桃木剑自下而上斜撩——
“噌!”
木剑与钢鞭交击,竟发出金铁铮鸣!一道细若发丝的金线自剑尖迸射,沿着钢鞭螺旋缠绕,所过之处鞭身炽红如烙铁!
“撒手!”尉迟恭暴喝如雷,黑脸涨得紫红。钢鞭在他掌中剧烈震颤,似要挣脱束缚!那金线如有生命般钻向鞭柄护手!
“够了!”秦琼双锏如蛟龙出海,一锏格开钢鞭,一锏点在桃木剑脊。锏剑相触的刹那,李长青只觉一股浩瀚中正之力透入经脉,躁动的金光如沸水泼雪,瞬间平息。
尉迟恭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盯着钢鞭护手上一点焦黑的灼痕,倒抽一口凉气:“好霸道的纯阳金煞!蛇妖死得不冤!”
程咬金抚掌大笑:“如何?老子早说了是个怪胎!”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古铜色胸膛,一道狰狞的碧绿爪痕自左肩斜贯至肋下,“当年那蛇妖的‘七寸毒爪’沾着就烂!这小子用桃木剑捅穿蛇心时,毒血喷了满身——换作旁人早化成脓水了!可他呢?”巨汉手指戳着李长青胸口,“皮都没红半点!守真老道用金针锁了他二十年气血,养出的这具身子,简直是降妖伏魔的人形宝器!”
李长青低头看着桃木剑。剑身古朴无光,唯有靠近剑镡处三道木纹纠缠成螺旋,隐隐透出暗金色泽。这是柳家庄雨夜诛妖后新生的纹路。当时毒血喷溅,剑身嗤嗤作响,他以为此剑必毁,谁知毒血尽数没入木纹,反倒滋养出这道金痕。
“小友可否借剑一观?”秦琼伸出布满老茧的手。
桃木剑入手刹那,秦琼双臂猛地一沉!剑身嗡鸣如龙吟,庭院内悬挂的刀剑齐齐震颤!翼国公面色陡变,指尖拂过剑脊金纹,竟有细碎金屑簌簌落下。
“好重的血孽!”他沉声道,“那蛇妖临死前将毕生怨毒凝成诅咒,尽封于此剑。寻常法器早被污成魔兵,此剑却…”他屈指一弹剑身,“叮”一声清越长鸣,金纹流转如活物,“以桃木纯阳为基,纳邪煞为薪柴,反炼出一缕诛邪破煞的先天金气!好一柄‘血炼诛邪剑’!”
尉迟恭凑近细看,浓眉紧锁:“剑是好剑,可这金气凶戾异常。小子,你运剑时是否觉得心浮气躁,杀意难抑?”
李长青默然点头。柳家庄后,每当他催动剑中金气,眼前便幻见血海翻腾,耳畔似有万蛇嘶鸣。
“这便是了!”程咬金插话,油手在道袍上蹭了蹭,“蛇妖怨毒如跗骨之蛆,需以至阳之物化解。老子带他来长安,就是想寻秦二哥讨个主意!”
秦琼沉吟片刻,忽从怀中取出一枚虎符。青铜符身布满雷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冷光。“此乃天策府‘惊雷符’残片。”他将虎符按上桃木剑金纹,“长安城下镇压着一条太古雷脉,每逢惊蛰,雷煞冲霄。小友可愿入天策府为客卿?借惊蛰雷煞洗剑,或可化去这血咒戾气!”
话音未落,尉迟恭忽地抽动鼻翼,钢鞭指向西方夜空:“有妖气!”
众人霍然抬头。西市方向,一道灰黑烟柱冲天而起,烟中无数蛇影攒动!凄厉的哭嚎顺风飘来:
“还我内丹——”
程咬金脸色骤变:“是那蛇妖的同伙!柳家庄逃掉的那条母蛇!”他劈手夺过李长青的桃木剑,指尖在金纹上一抹,剑身顿时腾起三尺金焰!“小子!母蛇循着公蛇内丹的气息追来了!你剖妖取丹时,是不是吞了那颗‘玄阴蛇珠’?”
李长青如遭雷击。柳家庄雨夜,蛇妖毙命瞬间,确有一颗冰寒刺骨的珠子滚入他口中…
秦琼双锏交击,锵然龙吟:“结阵!护住小友丹田!”他须发戟张,周身腾起淡金虚影,赫然是门神法相!尉迟恭钢鞭往地上一顿,黑虎煞气咆哮而出!程咬金则一步踏前,桃木剑金焰暴涨,将李长青护在身后。
西天烟柱已逼近坊墙,烟中两点碧绿蛇瞳如鬼火燃烧,死死锁住李长青!
“交出…内丹!”尖啸刺破夜空,瓦当簌簌崩裂!
李长青丹田忽地剧痛,一股冰寒邪气左冲右突——玄阴蛇珠感应到原主气息,竟要破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