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是我！”
“是我——”
声音从先锋营战士组成的“拼好盾”里面发出。蛇族特有的声线，非常有辨识度，就是蛇人首领索斯的声音。这声音比光线还要滑溜，从盾牌与盾牌之间细微的缝隙间滑了出去，滑到了楼船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楼船上的蛇人简直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他们的首领，蛇族第一勇士发出来的。急迫、哀求和卑微到尘埃的情绪溢于言表。
在他们心中一种东西碎了。
蛇人战士们心中那个高大威猛，智慧超群将带领他们蛇族走向伟大复兴光荣强大的蛇族首领形象彻彻底底的碎了，碎成首领尊严的碎片——那些曾被镀上神性金光的传说，此刻正随着索斯语调里的卑微，如褪色的铜锈般簌簌剥落。
这种想象包装出来的滤镜早就该碎了。真金不怕火炼，相反，假黄金自然就怕烈火来煅炼。无论黄铜和黄金长得有多么相似，只要放在火上这么一烧，黄铜身上的亮闪闪的金色就会立刻褪去，显露出黑炭般的底色。
在罗芸香眼里“拼好盾”与其说它是只有一面的盾牌，不如说它是个铁王八壳子，因为这个铁王八壳子的四周都有盾牌。
现在这个铁王八壳子的前方最下方开了一个小洞。然后这个小洞里面又传来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急迫的声音。
“是我——”“不要放箭——”“我是索斯——”“不要放箭——”
不过，楼船上放不放箭，根本不是索斯所能决定的。本来索斯还指望着他在蛇人战士中的威望来让蛇族战士们不要放箭，结果根本没人听他的。
“都不要放箭。”
这是罗芸香的声音，落到罗斯耳道里，简直比遇见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还令索斯感到高兴。索斯保证以后再也不对这位令人尊敬的魔族女士爱答不理，一定对她俯首听令。
箭雨虽然停了，可是索斯依然胆小如鼠。索斯如同怕猫之鼠一般，将自己的半个脑袋先伸了出去探探情况，确认箭雨确实已经停了，这才敢像一只大蜥蜴一般摆动着四肢和尾巴慢慢爬出这个“狗洞”。
无论是这个“狗洞”的大小形状还是位置实在是太像狗洞了，这当然是先锋营战士有意为之。要不是蒙金将军砍断绳子，执意要放索斯回去，索斯早就被先锋营战士们千刀万剐做成蛇羹了。
罗芸香望着下方那个逐渐成型的“狗洞”，突然明白先锋营战士的恶趣味。盾阵最底层的接缝处，三块盾牌以刁钻角度倾斜，形成的空洞恰好容人匍匐通过。当索斯颤抖的指尖触到外面的地面时，无数双眼睛正见证这位蛇族领袖的堕落仪式。
反正索斯的老脸是不会红的，如果有可能索斯甚至想在这个他钻出来的洞口上面写上“这不是狗洞”这五个大字，以免别人误会就不好了。
只是索斯没有写上任何字的机会，就在他钻出整个身子的同时，那个“狗洞”就已经瞬间消失了。由八百先锋营战士盾牌组成的钢铁堡垒也消失不见了，能看到只有远去的八百个流风家战士的背影还有飞扬的烟尘。楼船上的罗芸香看得真切，就在那三个呼吸时间里，八百先锋营战士就已经下马调转马头然后又翻身上马，最后挥鞭跃马潇洒而去。
八百骑士潇洒远去，一个蛇人狼狈入水。
索斯一入水，便觉得这天地间最温柔的便是水。瓦涅河水温柔地将索斯身上每一片干燥的鳞片都润湿了，每一片鳞片仿佛都在水中呼吸，默默叙述着自己的喜悦。索斯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就像被人钓上钩的鱼儿，又被仁慈的老渔夫放生回水里一样。
当索斯把自己沉入河水时，他忽然想起幼年时在远东某个不知名小泥潭里愉快打滚嬉戏的日子。
为什么鱼儿只有离开水，才知道自己离不开水，明明水对于自己是那么的无处不在，最常见的往往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当索斯把自己完全潜入河水里时，他终于理解：最珍贵的生命馈赠，往往藏在那些被当作背景存在的日常里。
这种认知的觉醒，恰似鱼在陆地上突然看清水的形状。这不仅是对生存基底的确认，更是对存在本质的触摸。人们总要在异化的危机中，才能重新校准对珍贵的感知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