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些隐约的鸟鸣不知何时已完全沉寂，只剩下风吹过林海的呜咽，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在窃窃私语，带来一种无声蔓延的恐惧。
不能再停留了！
我抱着怀里依旧在抽噎的小小身体，咬着牙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之前的消耗和心神的巨大冲击而有些发软打颤。怀中女孩的重量并不算沉，大概只有二十多斤，但那份源自生命本身的脆弱和毫无保留的依赖，却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辨不清方向，我只能凭着之前对地势的记忆和对水流声的微弱直觉，朝着感觉中更低洼、更可能有出路的西面，跌跌撞撞地迈开了脚步。
脚下的腐殖层又厚又软，每一步踩下去都深深下陷，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拔出脚时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潜伏的巨蟒，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低矮的灌木枝条带着尖刺，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划开一道道细小的血痕，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
怀里的孩子似乎哭累了，也可能是退化带来的巨大消耗让她极度虚弱。在我蹒跚前行的颠簸中，她那小小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她睡着了。只是即使在沉睡中，那双紧紧环抱着我脖子的小手臂依旧没有放松半分，温热的小脸紧紧贴着我的颈窝，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这毫无保留的依赖，几乎要将我压垮。
我机械地迈着双腿，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越来越模糊的黑暗树影。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般层层堆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喉咙的腥甜。手臂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个托抱的姿势而酸麻僵硬，几乎失去了知觉。汗水浸透了后背薄薄的衣裙，又被林间带着寒意的夜风吹得冰凉，粘腻地贴在背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头顶那片被巨大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幕，一点点从幽蓝变成深紫，再沉入浓墨般的漆黑。就在那漆黑之中，两点微弱的光晕悄然浮现，迅速变得清晰、明亮！
那是两轮月亮！
一大一小，轮廓清晰无比地悬挂在森林的穹顶之上！大的那轮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浑浊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散发着幽冷渗人的光芒。稍小的那轮则是惨淡的银白色，边缘带着一圈模糊的毛边，像一颗巨大的、冰冷的玻璃珠。猩红与惨白的光辉交织着，穿透稀疏的枝叶，在昏暗的林地上投下无数扭曲摇曳、光怪陆离的影子，将这片本就陌生的森林渲染得更加诡异、莫测、如同鬼蜮！
绝望，冰冷的绝望，伴随着这诡异双月的光芒，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这陌生而刺目的月光惊扰了一下，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体，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呓语：“唔…妈妈…”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像拖着灌满铅的铁块。视线开始模糊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肺像个破风箱一样剧烈地喘息着。就在意志力即将被彻底碾碎，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重量的那一刻——
视线穿过前方几棵稀疏的巨树，一点小小的、摇曳的、温暖的橘黄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火光！
那绝不是诡异的月光！那是…人工点燃的火光！
心脏像是被电流狠狠击中，骤然加速跳动起来！
一股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瞬间灌入了早已麻木的双腿。我几乎是踉跄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着怀里的孩子，向着那点微小却足以点燃全部希望的光芒，拼命地冲了过去！
荆棘划破了裙摆，尖锐的痛感被彻底忽略。脚下的树根绊得我几乎跌倒，又被一股倔强撑着强行稳住身形。眼中只剩下那一点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我冲破了最后一层低矮灌木的阻碍。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蜿蜒的、被踩踏得相对结实的小土路，赫然出现在脚下，通向森林更深处的黑暗。而在土路靠近我这一侧的路边，静静地伫立着一栋低矮的、由粗糙圆木搭建而成的简陋木屋。
那点温暖的橘黄色光芒，正是从木屋敞开的、没有玻璃的小窗户里透出来的！摇曳的光影里，能隐约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模糊的人形轮廓正坐在屋内。
希望！
巨大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希望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我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冲到那扇虚掩着的、用厚实木板钉成的木门前，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孩子一起，重重地倚靠在粗糙冰凉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呃…”剧烈的喘息让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臂，用拳头无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门板。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屋内的光影晃动了一下。
片刻，门内传来缓慢、沉重、带着明显苍老意味的脚步声。
“吱嘎——”
粗糙厚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苍老面庞出现在门缝后面。灰白色的头发稀疏地挽在脑后，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警惕和一丝常年独居的孤僻。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粗糙的灰色亚麻长裙。
她的目光首先锐利地扫过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沾满污泥泥点的裙子，被荆棘划破的衣摆，手臂和小腿上细密的血痕，以及那张因疲惫、惊恐和绝望而毫无血色的脸。
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我怀里那个熟睡的小小身影上。当看清那张陷在我颈窝里、圆润粉嫩、还带着泪痕的小脸时，老妇人浑浊眼睛里那层厚厚的、如同冰壳般的警惕和疏离，如同被投入热水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源自母性本能的怜悯和柔软。
她枯槁的、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下意识地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可怜人来屋子里坐一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