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贾珍、王夫人等进宫探视回来,忙向贾母禀报了元春安好的消息,大家心里不免又有些得意。
贾母便道:“娘娘在宫里也十分不易,不知你们这次进宫可见着了没有,到底怎样?”
贾政道:“虽未见着,但外臣不得擅入,这也是皇家规矩。抱琴出来说,娘娘很好了,只叫家里恪尽职守,崇廉养德,以报天恩。娘娘还问老太太好,说不必挂念。又说不日府里恐有大喜,只叫准备着吧。到底何喜,娘娘没说,我等也不敢擅问。临走时那夏太监送了出来,方悄悄道‘南安王妃刚进宫面圣,这会子正和娘娘说话。贵府恐又有大喜’。儿子待要细问,那夏太监只是笑笑,说不日便知道的。儿子左思右想,这喜事恐怕和南安王妃有关。”
贾母听了,便叹道:“这到是了,她前年已经来提过一次,又和咱们是世交。若真是这事,也是命,只得罢了,只可怜了我这孙女,那地方也忒远了些,无亲无故的。”
众人便知道这乃是南安王妃来求娶探春之事。一时王夫人听了,心里便有些酸楚,忍不住眼里含着泪。
探春早滚下泪来,却连忙上来扶着王夫人。
贾珍道:“恭喜老爷太太,这原是咱们祖宗福泽深厚,咱们府里如今又出了一位王妃,该大喜才是。”
凤姐笑道:“该给三妹妹道喜了,咱们都该欢欢喜喜的才是。”
贾政道:“天命如此,咱们且准备着吧。”
众人见贾母不再言语,便也不好再说的,只得请安毕,告辞出来。
一时探春回至秋爽斋,心里思绪万千,便独自出来,信步来至藕香榭,只见亭台下的荷池里残荷遍布,那庭院的门紧闭,满园子枯枝败叶,连看门的婆子也不在。
探春又想起迎春所遇非人,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一时正自感慨,却见那边一人从小路走来,正是赵姨娘。
赵姨娘见了探春,欲躲未躲,眼里却流下泪来。探春忙上去躬身见礼,一语未出,便含着泪。
须臾贾环也来了,却只是怔怔的。探春含着泪叫了一声“母亲”,两人顿时相对哭泣而已。
良久,探春方道:“不日我去了,不知何时再见,母亲凡事看开些,且保重身子要紧。”
赵姨娘一声“我的儿”,便嚎啕大哭起来。贾环也哭了,叫了一声“姐姐”。
探春又拉着贾环的手道:“你且好生服侍母亲,好自为之。”
贾环只点点头,三人顿时哭作一处。
次日,南安王妃来访,贾府大摆筵席,热闹非常。家下人等个个喜形于色,忙前忙后,议论纷纷,都说贾府又要兴旺,如今竟又出了一位王妃。也有那些心生嫉妒的,便说这鸡窝里怎么就飞出金凤凰来了。
一时众人皆欢天喜地,唯独宝玉却是满心惆怅,众人见了,也不去理他。
却说南安王妃见了贾母,叫探春来看了,心下满意,又要庚帖来细细看了一回,方道:“姑娘很好,八字也对。前番哀家进宫,奏明了圣上,也和你们宫里的娘娘说了,都只说如今多事之秋,一切从简,只礼数不错便罢了。若老太太和世翁、夫人授意,七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南边便有大船来,哀家也要一同回去复命了。”
贾政忙拱手躬身道:“一切遵圣上和娘娘旨意,谨听王妃懿旨。”
南安王妃道:“这原是皇家规矩。哀家那边还有诸多事务,今日便告辞了。”
贾母和众人忙起身。南安王妃连忙止住贾母,又拉了探春的手道:“你且放心,一切自有我来安排,到了那边,也和家里一样。”
探春连忙致谢道:“王妃厚爱,敢不奉命。”
众人送至荣府二门,南安王妃便叫留步,早有数名使女上来扶着,登上车去了。
这里贾政和众人回来,又到贾母处闲话了一回,方散去。
王夫人和贾政回至屋子内,贾政不免叹气。王夫人更忍不住流下泪来道:“她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从小儿在这里养大,聪明能干自不必说,懂事孝顺却是难得的,如今去了,恐怕这辈子再难相见。”
贾政叹道:“天命难违,只是怎么这般急。皇家的婚姻自有皇家制度,既有圣旨,宫里的娘娘也说不得,何况咱们?你又何必如此。”
王夫人道:“老爷这话倒有些蹊跷,莫非还有隐情。”
贾政叹道:“前番我听兵部老赵说,那南边如今不大安好,战事频发,朝廷正愁如何安边攘外。如今南安王妃进宫,恐怕便是为了这事。前年王妃来咱们府里,便提了探春的事,过后一年,竟无一点动静,如今突然旧事重提,还请了旨,又催着七日出发,这其中大有不得而知的意味。”
王夫人道:“莫非这是去和番不成?”
贾政忙止住道:“这话可不是乱说得的。”王夫人便只抹泪哭泣而已。
过后一连三四日,因众世交王公贵胄得知消息,便都来贺喜,荣国府里便又大摆宴席,请了几出戏来,连日连夜的闹,只把银子花得流水似的。
贾琏因顾着外头好看,一时相形见肘,又想着去鸳鸯那里想办法,打些老太太的主意,却又因前番的事情难以相见,只得想起平儿来。谁知平儿自从贾琏想娶鸳鸯不成,自己裹挟在里头,也难和鸳鸯说这事,只得推给凤姐。
贾琏一听这话,立马便怒了,恨恨骂了一句,便赌气甩手出来。凤姐在里面却早听见了,冷笑道:“你也有不能的时候,这会子火烧眉毛了,方想起我的好来,却连气也不肯下一丁点儿,当真是铁了心要和我闹到底了。”
贾琏听了凤姐这话,又扭头道:“我请不起你这醋瓮,就算把裤衩当了,也不花你的银子。没了钱时,丢了这一大家子的脸面,大不了我自去领一顿板子,或者干脆一头撞死了,也省得烦恼。”
凤姐和平儿两人在里面听见贾琏这话,禁不住捂着嘴笑了,便道:“你那红裤衩只怕翻破了,也变不出银子,只翻出几个虱子出来现眼罢了。你若肯下声气来求我,这事早便有了。”
贾琏左思右想,实在没法,却又拉不下这脸,正自在外面踌躇,凤姐却使眼色叫平儿出来。
平儿便出来笑道:“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你这又是何必,且进去说一声好听的,把眼前这事了结了才是正经,又少不了你什么。”
贾琏依然挺着腰子道:“我才不服她的软,没得逞了她的威风,今后在人前还如何说嘴,你才搬过来几日,竟也和她一条心了,可知也是养不家的,倒让我白疼了你一场。”
平儿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我何尝和你两条心了,这原也是为你着想,一家子的事。”
二人在外面说着,凤姐却在里面道:“平儿回来,你且让他去吧,他原是天王老子,哪里肯求人,从来只有人求他的。他若在我跟前下了气,只怕裤裆里便不响了,将来走起路来鸦雀无声的,叫人笑话呢。”
平儿只得忍着笑回来。贾琏只恨恨的去了。
凤姐自是心酸,然这几日探春便要出嫁,家里一应大小事情便都又交给了自己,倘或在这节骨眼上闹出笑话来,老爷太太生气不说,自己也难辞其咎,将来更难服众,便只得吩咐平儿在家等着,自己扶着小红出来。
凤姐找到鸳鸯商量,说了许多话,只得又偷偷把贾母的许多东西拿出去当了,换了一千银子来。
凤姐回来,交了八百银子给平儿拿去,自己留下二百。
平儿把银子交给了贾琏,只说当了八百,却绝口不提凤姐留下了二百的话。
贾琏嫌少,抱怨道:“既然都这样了,何不多当些来,这里里外外,哪里不使银子,恐怕明日还有一日,如何够的。”
平儿道:“这已经是难得的了,前些儿从老太太那里拿出去的东西还不知道怎么赎回呢。”
贾琏只得唉声叹气的去了。平儿回来和凤姐说了,凤姐只冷笑,又叹了一回气道:“那没良心的,几时咱们都死了,他才甘心,只怕也就解恨了。”
平儿和小红不免安慰了凤姐一回,凤姐也没理会,便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至第六日,来往的王公贵胄等客人方止住了,半日无话。至第七日,朔风乍起,贾府里众人早早大妆起来,便在荣国府内候旨。直到中午,也无消息,众人只得卸了妆吃饭,饭后又重新大妆起来,等了许久,看那天上竟下起鹅毛大雪,须臾便一地洁白。
众人正自焦急,忽然家人来报“来了,来了。”
贾母忙率众人起身,只见宫里一名太监来传旨道:“皇上天恩,准许礼部仪仗,按郡主之制出城。”
贾母等众人连忙跪下谢恩毕,那太监便出去了。接着一名礼部的太监又进来道:“请王妃和老太太及老爷太太们这便启程,外面南安王妃已经在码头专等。”
众人只得随着太监鸦雀无声的出来,一路上荣府各正门大开。
探春眼里早有些泪光,却只得强忍了。转眼众人来到荣国府大门,探春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只见赵姨娘拉着贾环,含泪躲在一处甬路上,远远看着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早被大雪落满了雪花。
探春滚下泪来。贾政便道:“此去风雪路远,一切自珍重,总以国事为要,勿要悬念。”
探春只得洒泪拜别众人,扶着侍书出得荣国府大门来,早有嫔妃打伞过来,将探春扶上车去。侍书却在后面另一辆车内坐了。
随着礼部太监的一声吆喝,礼乐声起,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瓜州渡头去了。
这里王夫人等站在门口洒泪,直到探春的车驾远去了,方欲转身回来,却又有一名太监飞马来报道:“特许荣国府三人,前往瓜州渡口送行。”
贾政等忙谢恩毕,那太监早策马转身飞驰而去。
贾政道:“这真是皇恩浩荡,从没有过的恩典。这三人之中,必然是我和太太了,只是这另一人却是谁?”
贾母道:“这还用说,必是宝玉无疑了,这些姊妹当中,就他两是真要好的。”
贾政便连忙答应了,叫备车马。贾母遂领着众人回府去不提。
贾政领着宝玉和王夫人启程,至到天黑前,刚好赶到瓜州渡口。探春早立在岸边等候。一时相见了,都各自流泪。
探春道:“儿此去天涯路远,不知几时再见,望老爷太太保重,等一切安顿下来,儿自叫人传书回来。”
王夫人早哭得泪人一般,哽咽道:“你只好好的,我们便都放心了”。
贾政亦嘱咐道:“勿以家事为念,一切以国事为重。虽说那是蛮烟瘴雨之地,但亦是为国为家建功立业的去处。”
探春点头,又看了宝玉一眼,含泪叫了声“二哥哥。”
宝玉亦早泪流满面,忙从怀里拿了一封信递给探春道:“妹妹此去,风霜雪雨,若想姊妹们了时,只看看这封信吧。”
探春接过宝玉的信,小心放在衣内。那边大船上已经挥旗三次,便有礼部的太监道:“王妃该启程了。”
探春只得含泪拜别了贾政等三人,登船而去。
一时礼部的人散去,贾政和王夫人、宝玉便都立在岸上挥手,直到大船扬帆远去,成了一个小黑点,方转身回来。
却说这场大雪竟纷纷扬扬越下越大,直到四五日后方停。这一日,凤姐来王夫人处说话,说起大观园内自从探春去后,越发无人,如今宝玉也搬了来王夫人这边,那园子里只有几个看门的婆子,闲来无事,时常吃酒赌钱,甚至任由人出入,等等不虞之事。
王夫人便道:“索性便把无人的几处关了,那些没处安置的婆子丫鬟也放出去,一者省心,二者倒是可以省些费用。”
凤姐道:“太太说的是,只是那蘅芜苑宝姑娘还时不时过去,却也不好说的,虽她那里也可留着,但只怕她多心。”
王夫人道:“她那里自然是要留着的,宝丫头却从来不是多心的,你只把秋爽斋、藕香榭和怡红院三处关了,其它的,再说吧。”
凤姐答应了,又说了些闲话,方告辞出来。至晚间,宝玉方从贾母处来,便听得两位小丫头子在议论说“这好好的大观园,怎么说关就关,说散便散了。”
另一人道:“我才去了一回,还是那年春天,彩霞姐姐叫我送东西过去,见了好些从没见过的,可惜匆匆就出来了。本想着等雪化了,今年春天,咱们再寻个由头,进去好好逛逛才好,没想到竟关了好几处了。”
那一个便道:“可不是呢,听说还撵了好多人,连宝二爷屋子里的春燕和五儿姐姐也走了。”
宝玉听了这话,如同五雷轰顶,便上来拉着两个小丫头道:“这话可真,你们听谁说的?”
小丫头笑道:“这事都传开了,谁不知道,二爷却来问我们。”
宝玉顿时眼泪便下来,却又紫胀着脸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立在原地,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两个小丫头见状,反笑道:“二爷怎么呆了,和你说话也不回一声。”
袭人恰巧从外面进来,见宝玉这般,两个小丫头又在那里笑,立时便急了,忙上来呵斥道:“卍儿,良儿,你们两个作死的,怎么惹得他又呆了,还不快闭嘴,若有什么,等太太回来,皮不揭了你的。”
两个小丫头见袭人怒了,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道:“醋瓮大奶奶回来了,还不快跑。”说着便一溜烟出去了,只把袭人气得跺脚,红了脸,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上来拉了宝玉道:“你这是怎么了,那两个小丫头浑说,你也信,还不回屋子里去,恐老爷太太回来看见。”
宝玉含着泪道:“都说盛宴必散,好梦易醒,这是真的了,我才过老太太那边去了半日,竟都去了,将来剩下我一个孤鬼,还活着做什么,还有何意思。”
袭人听了这话,早急了,便也含泪道:“你究竟是中了什么蛊,这几日才好了些,竟又糊涂了,说这些没天理的昏话,若老爷太太知道了,你叫我们还活也不活。”
宝玉道:“你们早知道了,却只瞒着我。三妹妹才去了,二姐姐也不回来,如今春燕、五儿也走了,我竟连这门也难迈出去。宝姐姐躲了去,林妹妹那里你们又不让我去,我如同坐了牢狱一般,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袭人听宝玉这话越发说得不像,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王夫人却扶着彩霞回来了,见宝玉站在那里哭泣,便道:“我的儿,才叫你去老太太那里说话,怎么这会子回来便不好了。”
袭人忙上来将卍儿和良儿两人和宝玉嘀咕的话说了,王夫人不禁怒道:“真是越来越没王法了,等叫了她老娘来,一起打发出去,省得在这里嚼舌聒噪。”
宝玉听了,忙又道:“这原不关她两的事,我只是一时想起三妹妹,有些伤感罢了,太太又何必责怪她们。”
王夫人道:“既是这么着,你还站在这风里做什么,还不回屋里去,你老爷马上便回来。”
宝玉只得随袭人回王夫人屋子里来。王夫人见宝玉心里始终不痛快,便安慰道:“你如今也大了,也没个成日家在那园子里闹的,姑娘们不说你烦,你也该自己放尊重些。至于你屋子里的春燕、五儿等人,年纪也不小了,她们又不是咱们家生养的,没个长留着不放的理。你老爷回来若是看见你这样,岂有不生气的理,索性你和袭人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吧。”
袭人忙上来扶着宝玉出来,便往南边屋子里去了。麝月见宝玉回来,脸上又有泪痕,便和袭人使眼色,笑道:“二爷这是和谁争蜜吃输了不成,怎么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宝玉却只不答话,自己呆呆的回床上躺了。
袭人进来道:“前儿宫里娘娘特意叫人赏了两样东西出来,却是专给二爷和宝姑娘的,说原是一对儿,太太叫人送了来,二爷不在,我收着了,原想着就拿给二爷看的,没想到竟忘了,这会子我找了来给你看看。”
袭人便去柜子里翻东西,麝月却沏了茶来。宝玉只得起身接了道:“你整日家只在这屋子里呆着,不也闷得慌,却难得你受得了。”
麝月道:“我的心原是死水一潭,哪里比得你会兴风作浪,出不出去,也都一样。”
宝玉道:“我就不信,你这么个好女儿家,怎么就形同槁木死灰起来,原先的你到哪里去了。”
麝月叹了口气道:“我若不这么着,只怕这屋子里早站不得了,你既知道,就当体谅我些吧。就算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却也别在太太和老爷跟前露出来,要哭,回来哭吧,若再有些好歹,只怕我也离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袭人听了这话,忙道:“快别说这话,才不就因为这些个,太太还生气了呢。”
袭人把一叠东西抱着放在床上,一样一样的打开来给宝玉看,却是两个宫制鸳鸯枕头,两方百年好合的枕巾,和一笼蝶戏百花的大红锦缎帐子。
宝玉道:“我这会子又不娶亲,娘娘赏赐这些来做什么?”
麝月便笑道:“谁说的,你这会子没娶亲,说不准明儿便大喜了呢,难不成你真当了和尚去。”
袭人听了,急得忙使眼色。麝月红了脸,笑着出去了。
袭人又去抽屉里拿了一个盒子出来道:“这也是娘娘赏赐的,说是一对,另一个在宝姑娘那里呢。”
袭人说着,打开盒子来给宝玉看,却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玛瑙石榴,梗上两片祖母绿做成的叶子,又从顶上裂开,露出些胭脂色的石榴子来。
宝玉道:“这是何意,娘娘竟赏赐这个来,竟又和宝姐姐一对,不知林妹妹的是什么?”
袭人红了脸道:“亏你饱读诗书,竟连这个意思也不知道。”
麝月便在外面笑道:“这原是多子多福的意思,二爷怎么装起傻来。”
宝玉顿时站起来道:“快收了去。”
袭人只得将东西收了,又去拿了骰子来道:“你且和麝月玩去吧,只别出去逛,看老爷回来看见。若玩腻了时,拿出书来看会子,也是好的。”
宝玉没法,只得接了骰子来,去和麝月玩去了。
转眼冬尽,大比之期即将来临,宝玉却因偶感风寒,心里又不痛快,学也不曾上,念下的书也生疏了,便只得在家里养着。虽然贾政着急,奈何贾母溺爱,王夫人偏袒,也只得抱憾叹气罢了。
这一日,春节刚过,百花初放,贾政从吏部衙门回来,便叹道:“今年大比之期,听说那李娘娘家的竟有两人中了举人,可恨咱们宝玉偏又病了,书也不曾好生读得,纵然去了,只怕也是丢人。怎么咱们贾氏一门,就合当败了不成,我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逆子。”贾政说着,不禁眼里含着泪花。
王夫人亦含泪道:“若是我的珠儿还在,老爷也不必这么生气,我也有盼头。”
贾政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如今只怕兰小子还有些指望,再过三四年,他也就到了年龄。”
王夫人道:“宝玉虽不喜读书,但如今也大了,且考虑着该把定下来的事办了才是,也许将来有宝丫头劝解着,他从此把心收了,有了进益也未可知。”
贾政捋捋胡须道:“话虽这么说,只怕他秉性难改,那顽劣的心几时才能收了。”
王夫人道:“宝丫头向来稳重,即便宝玉不能从读书上出身,将来这家里也可放心的。况且宝丫头也是知书识字的,岂有不劝他上进的道理。”
贾政长叹了口气道:“这事宫里娘娘既然也点了头,且等我找个时机和老太太说了,若她老人家没有二话,便随着你们吧。”
贾政说完,便起身往赵姨娘那边去了。
王夫人一夜心绪难平,守着孤灯,只拿了念珠来念佛。恍恍惚惚间,只见宫墙巍峨,元春从一片榴花中走来道:“母亲一向安好,撇下儿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今二十载春光已过,终究是非难辨,如今儿就要去了,特来辞母亲,却有一句话要和母亲说。”
王夫人含泪道:“儿这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怎么独自在这风里站着,你身边的嫔妃丫鬟呢,抱琴哪里去了?她也不管你了吗?”
元春道:“命到了时,谁又管得了谁!母亲要记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王夫人听得心惊,一时又不解,待要上前去时,元春忽然含泪转身,便隐没在榴花深处。
王夫人惊醒过来,眼角尚含着泪,看那壁橱上大钟,恰是三更天,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梆子声,二门上的云板又一连响了四下,正是丧音,不觉心里一阵疼痛,便吐出一口血来。
彩霞早起来,见王夫人这般,连忙上来服侍,便惊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我告诉老爷去。”
王夫人忙止住道:“别忙,不碍事的。”
彩霞忙去倒了茶来,王夫人漱口毕,捂着胸口道:“我刚才好像听见外面云板连响了四下,不知是怎么了,你快出去瞧瞧。”
彩霞答应了,便提了灯笼刚欲出来,却只听得外面突然一阵哭声震天,便有凤姐哭着进来道:“娘娘薨了。”
王夫人一听这话,眼前一黑,往后便倒,吓得凤姐连忙上来扶住。
彩霞也慌了,急得眼泪下来,便忙叫人进来。一时平儿、小红,以及周瑞家的等执事管家婆子等人进来,黑压压站了一屋,半晌方把王夫人救醒。
王夫人泪如雨下,众人哭声一片。须臾,贾政、贾琏、贾珍、宝玉等人也赶了来,众婆子丫鬟忙退出屋去。
贾政老泪纵横的道:“这真是祸福无门。前次进宫,娘娘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薨了。”
宝玉只跪在王夫人前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贾珍、贾琏等人便也跪了下去,那些府中的大小管家和执事婆子丫鬟见状,便都在门外院中齐刷刷跪在地上痛哭。
王夫人哭道:“这是谁来传的消息?”
贾琏道:“宫里的太监快马来传,我禀告了老爷,又差人进宫里去探听,回来说娘娘是三更天没的,恐明日便有圣旨来。”
王夫人听罢,捂着胸口几乎不曾又气昏死过去。
凤姐等人忙哭着劝解,彩霞又忙去找了一粒天王护心丹来给王夫人服下,方渐渐的稳住了。
贾政命众人起来,且各自回去值守,若有差遣,随叫随到。一时众婆子丫鬟退去,外面只有周瑞家的和秦显家的候着回话。
贾珍、贾琏以及尤氏等人却不敢就走,只在外面廊下候着。
此时贾府上下灯火通明,四处哭声一片。直到天色将明,那边贾母也知道了,扶着鸳鸯过来,早哭得老泪纵横,刚来至王夫人屋子内,早一声“我苦命的孙女”便哭诉起来。
贾政见状,连忙上前扶住道:“老太太且保重,若再有好歹,儿子便是罪人了。”
此时贾珍、贾琏、贾蓉、尤氏等人见贾母过来,也都忙进来给贾母跪下。宝玉、凤姐等人也忙跪了下去。
贾母见状,哭道:“你们都起来,我可受不起。若说咱们这样人家有什么造孽的事,这老天爷要收人,如何不把我这把老骨头收了去,却叫我那苦命的孙女来承受。可细想我活了八十几岁,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贾政一听这话,立马含泪跪了下去,王夫人也忙跪了。贾政含泪道:“老太太若这么说,都是做儿子儿媳们的不是了,还请老太太保重身子要紧”。
贾母怒道:“现在你们知道是你们的不是了?早做什么去了!想我这孙女十五岁便进宫,到了那不见天日的去处,二十年了,好歹不负你们所望,封了贤淑妃,你们在外面便仗着她的名声胡作非为起来,如今一朝她去了,可不是你们害的。”
众人听了这话,便都跪在地上磕头而已。此时天亮,贾赦和邢夫人连忙寻了来,见贾母大怒,又在门外听了这番话,一时进来不是,走也不是,偏生贾母转身,瞟眼看见门外有人,早猜着是贾赦,便怒道:“谁在外面撞尸游魂。”
贾赦和邢夫人只得连忙进来,亦给贾母跪下,哭道:“事情已经至此,老太太且保重要紧。”
贾母颤声儿道:“我保重不保重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你依然做你的大老爷,只是这回我那苦命的孙女去了,看你还倚仗谁胡作非为去。”
贾赦听了,老泪纵横的叩头不已。邢夫人道:“我和老爷也并不敢做什么,就连宫里也轮不到我们去的,如今娘娘薨了,老太太心疼孙女多些,伤心是有的,可咱们谁又不伤心来着。”
贾母顿时气得颤抖着身子,杵着拐怒骂道:“你这是哪里来的混账老婆,这么些年只知道怂恿着你老爷胡作非为,叫他袭着爵位,官也不曾好生当得,只知道大小老婆一大堆放在屋子里,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会子却还要来气死了我不成。殊不知你们不在宫里,干的勾当却连着娘娘,皇上不拿她出气,却找谁去。”
贾赦等人连忙谢罪,叩头不已。鸳鸯忙叫人搬了椅子来让贾母坐下。
一时李纨也领着贾兰来了,便也忙来跪下劝解。王夫人见了,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凤姐见贾赦早把头磕破了,便道:“老爷年纪也大了,还是先回那边去吧,老太太若有什么,等过后再说。”
贾母只不答话,痛哭而已。贾赦只得谢罪,磕头毕,便颤抖着和邢夫人出去了。
这里李纨和凤姐等人劝解了一回,贾母好不容易止住,便有人来回道:“宫里的太监戴权来了,叫老爷快出去。”
贾政只得告罪出来。贾母虽伤心欲绝,却也只得叫众人起来,扶着鸳鸯自回那边去了。
贾珍、贾琏等人也连忙出来,往那边去。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人只在屋子里抹泪等消息。
贾政出来见着戴权,忙止住泪,便请到荣禧堂就坐献茶。戴权忙道:“哪里敢当,只在这抱厦里便好,还请政老爷节哀。”
一时贾珍、贾琏、宝玉等到来,戴权便起身道:“皇上口谕。”
贾政等人连忙跪下。戴权方道:“天妒英才,皇家不幸,举国同哀,贤淑妃贾门元春,于寅巳年寅时三刻薨逝。念贾门忠烈,尚有余荫,准在府内按制举哀,余者不宣。”
贾政等人忙叩谢天恩。戴权道:“皇上体恤,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政老爷和各位太太哥儿且节哀吧,其他事项,自有皇家的规矩,逾越不得。老奴还要回去复命,这便告辞了。”
贾政忙道谢,又急命贾琏去拿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呈上。戴权也不推脱,临走才道:“皇上还是念着府上祖宗的功劳的,不然,便不是这道口谕了。”
贾政惊得连忙躬身道谢,又对着南边拜谢天恩,方转身对戴权道:“烦请公公代罪臣回禀圣上,就说罪臣一家惶恐涕零,拜谢天恩浩荡,余荫辈敢不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以报皇上天恩。”
戴权只拱手道:“一定一定,放心放心。”说着,一甩拂尘去了。
贾政等人送出大门外,方转身回来,才进二门,贾政便痛哭道:“我这辈子是作了什么孽了,想我贾家几世威赫赫,竟要一败涂地,如今竟连圣上也有微词,几乎获罪了。”
贾珍、贾蓉早冒冷汗,心里惊得七上八下,生怕那机密的事情早晚包不住,却又说不得,一时便有些颤抖起来。
贾政领着众人回来,免不得叫齐了儿孙媳妇等人,便过贾母这边来回禀明白了,又都扣头谢罪不已。
贾母只含泪道:“该怎么着,你们自去料理吧,我也没几日好折腾了,等我死了,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贾政等人便只得出来,命人从贾府大门一直挂了白绫,合府举哀。其他一应僧侣,水陆道场,自有贾琏、贾珍等去张罗不提。
宝玉自是伤心欲绝,便也不好,王夫人只得命袭人扶了回房去好生伺候,又命李纨在贾母这边候命。
王夫人自己也伤心过度,只能回去躺着。家里的大小事务又都交给凤姐来打理,谁知一连三日,那些王公贵胄竟无一人前来吊丧,只府里奴仆和贾家族人来了。
贾赦、贾珍等人便觉风向不对,有些不妙,心里着实惶恐,私下里使人去宫里使钱打听,谁知原先那几位太监公公一概不见。贾赦、贾珍心里有病,一着急担惊受怕,便果真病倒了。
一时贾府上下,便又议论纷纷,都说树大招风,贾府这棵百年大树,只怕山雨欲来风满楼,就要倒下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