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被埃利奥特半推半搂着，像个人形挂件一样穿行在衣香鬓影之中。束腰衬衫的带子随着步伐不断发出无声的抗议，勒得他感觉自己像个随时会爆开的人形香肠。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半是对埃利奥特口中“比小情妇还刺激”的东西充满不祥的预感，另一半则在疯狂计算挣脱这身“刑具”并成功逃出宴会厅的可能性（结论：无限趋近于零）。
厚重的帷幕被埃利奥特轻松拨开，露出后面一道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陈旧狭窄的橡木门。门把手冰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葡萄藤花纹。埃利奥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一声轻响，在身后宴会厅的喧嚣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惊悚。
门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涌了出来，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莱昂的感官上。那是汗水的酸馊、排泄物的恶臭、劣质油脂的焦糊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锈蚀又带着点甜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与宴会厅里弥漫的奢华香氛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
莱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虽然束腰衬衫已经让他快无法呼吸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喝下去的“快乐水”此刻在胃里激烈地跳着踢踏舞。
门后是一条狭窄、陡峭、盘旋向下的石阶。墙壁粗糙冰冷，仅靠墙壁上相隔甚远、光线微弱如豆的魔法晶石灯提供照明，投下摇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空气潮湿阴冷，顺着台阶往下流淌。
“欢迎来到霍亨索伦家的‘丰收之源’，”埃利奥特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之前的玩世不恭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燃烧着的愤怒，“也是整个辉耀王都繁荣光鲜的……地基。”
莱昂的心沉了下去。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走下台阶，而是在一步步沉入一个冰冷粘稠的噩梦。高跟鞋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声响，每一步都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左眼琉璃色的光芒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里面的紫色细丝游走得更加狂乱。
台阶的尽头，豁然开朗——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地下空间。
这里没有水晶吊灯，没有悠扬的音乐，没有华丽的礼服。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昏暗和震耳欲聋的噪音。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机器像沉睡的钢铁巨兽般匍匐着，齿轮咬合发出刺耳的“嘎吱——轰隆！”声，传动带永无休止地滚动，发出“哐啷哐啷”的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混杂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味。几盏高悬的、光线昏黄刺眼的魔法灯，勉强照亮了这片人间地狱的景象。
而在这片钢铁丛林中劳作的，不是强壮的工人。
是孩子。
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们瘦小、佝偻、衣衫褴褛，像一群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肮脏的小老鼠。有的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正吃力地用小锤子敲打着刚从传送带上滚下来的、还带着高温的粗糙魔晶石原矿，试图剥离杂质。碎石飞溅，他们小小的手上布满划痕和烫伤。有的稍大一点，可能十岁出头，正站在高高的、毫无防护的木台上，踮着脚尖给巨大坩埚里翻滚沸腾的、冒着刺鼻绿烟的魔药添加各种粉末，稍有不慎就可能栽进去。更远处，一群孩子挤在一条长长的流水线旁，动作机械麻木地将细小的魔法符文刻印在某种金属片上，长时间的集中注视让他们的眼睛红肿呆滞。
监工们穿着相对体面的皮围裙，手里拎着鞭子或短棍，像牧羊犬一样在孩子们中间来回巡视。他们的目光冰冷而警惕，稍有懈怠或动作稍慢，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抽下去！
“啪！”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
莱昂看到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小男孩因为手抖了一下，刻坏了一个符文，立刻被旁边的监工一鞭子抽在背上。薄薄的破衣服瞬间裂开，一道鲜红的血痕浮现。男孩疼得蜷缩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快点！废物！耽误了出货，把你们全家卖了也赔不起！”监工恶狠狠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男孩脸上。
莱昂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感觉自己的束腰衬衫勒得他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胃里的“快乐水”彻底变成了灼烧的岩浆，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这……就是埃利奥特说的“有趣”？这他妈是地狱绘图！是活生生的……炼狱！
“看清楚了，莱昂，”埃利奥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而压抑，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你身上这件礼服的每一根丝线，宴会厅里每一滴美酒，巴浆果大人谈论的每一枚金币，甚至照亮王都的每一缕魔法灯光……它们的源头，都在这里。在这些被榨干每一滴骨髓的‘小老鼠’身上。”
埃利奥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明显报废的魔晶石碎片。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正偷偷地、像小动物一样，飞快地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片塞进嘴里，贪婪地吮吸着上面残留的、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元素能量，仿佛那是救命的甘泉。她的小脸上脏污不堪，只有那双因饥饿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对生存最卑微的渴望。
就在这时，一个监工发现了她！
“小贱种！敢偷吃！”监工怒骂着，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朝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抽去！
“住手——！！！”
一声怒吼，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莱昂的喉咙！那声音因为愤怒和窒息感而扭曲变形，像受伤野兽的咆哮！
伴随着这声怒吼，莱昂感觉自己体内那个一直被束腰衬衫压抑着的、躁动不安的“风精灵”，彻底暴走了！
左眼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琉璃色光芒！里面的紫色诅咒细丝疯狂扭动，几乎要冲破眼球的束缚！一股狂暴的、不受控制的飓风以他为中心猛地炸开！
“呼——轰！！！”
昂贵的墨绿色礼服下摆被狂风掀起，像一面愤怒的旗帜！他精心打理的金色卷发瞬间变成了狂乱的鸡窝！最惨的是那件象征贵族优雅的束腰衬衫——在内外夹击的巨大压力下，坚韧的布料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几根束缚的系带“嘣”地一声崩断！一直被压迫的胸腔骤然获得解放，大量空气涌入，让莱昂剧烈地咳嗽起来，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的力量感也席卷了他！
狂风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地下空间肆虐！离他最近的两个监工被狠狠掀飞出去，撞在冰冷的钢铁机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和惨叫！工作台上散落的魔晶石碎片、刻印工具被卷上空中，像一场致命的冰雹！巨大的传动带被狂风吹得偏离轨道，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高悬的魔法灯剧烈摇晃，昏黄的光线疯狂闪烁，将这片人间地狱映照得更加光怪陆离，如同末日降临！
孩子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纷纷抱头蹲下，像暴风雨中被摧残的小草。
埃利奥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逼得后退一步，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的光芒！他死死盯着站在风暴中心、衣衫凌乱（束腰衬衫半崩开，露出里面同样被撑得变形的衬衣）、金发狂舞、左眼迸射出非人光芒的莱昂，仿佛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神迹！
“看啊！”埃利奥特的声音在狂风的呼啸中依然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他指着那些惊恐的孩子，对着莱昂，也像对着这黑暗的地底嘶吼，“这才是被压迫者真正的力量！它不在神像的脚下，不在国王的权杖里！它就在每一个被践踏的生命之中！就在这愤怒的风暴里！”
莱昂站在风暴中心，束腰衬衫崩裂的束缚感与他体内奔涌的、几乎要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交织在一起。他看着那些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眼神惊恐又带着一丝茫然的孩子，看着埃利奥特眼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再想起刚才那个监工挥向小女孩的鞭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悲哀和某种被点燃的东西，混合着左眼诅咒的剧痛和风元素的狂暴，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股力量撕碎了！
就在这失控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地下空间，甚至可能危及那些无辜的孩子时——
“嗡……”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莱昂的脑海中响起！
这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呼啸，穿透了机器的轰鸣，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它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
莱昂左眼琉璃色风暴中的紫色诅咒细丝猛地一滞！狂暴的风元素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攥住！那股即将毁灭一切的力量骤然中断！
莱昂身体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幸好没喷到埃利奥特昂贵的墨绿色礼服上），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模糊的视线越过混乱的地下空间，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到了王都中心那高耸入云的、光明大教堂尖顶之上——
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由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虚影缠绕构筑而成的……巨钟虚影，正在缓缓敲响。钟声沉闷，每一次震荡，都仿佛在无声地……抽取着什么。
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