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孤悬于朝歌王城之巅,刺破沉沉夜幕。帝辛残破的身影,如同攀附在巨兽背脊上的蜉蝣,艰难而沉默地向上。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上,都留下一个带着微弱金芒的湿濡脚印——那是新生的肌体在巨大负荷下渗出的、混合着淡金血液的汗液。
鹿台的废墟与九尾妖狐的腥风已被甩在身后,但无形的压力却愈发沉重。越接近楼顶,空气越冷,并非自然的寒意,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森。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哀嚎,如同无数冤魂被禁锢在砖石缝隙里,日夜哭诉。帝辛体内的人道薪火如同警觉的活物,自发地加速流转,那层淡金色的光晕虽微弱,却顽强地抵御着这股阴邪的侵蚀,将试图钻入他口鼻耳目的无形秽气焚烧净化。
“邪阵……”帝辛眼神冰冷,心头雪亮。这座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建造、本意是“近天听”的奇观,早已被暗中布置成了囚困人皇、汲取王朝气运的毒巢!这弥漫的阴寒与怨气,正是大商国运被强行抽离、万民怨念被束缚禁锢后逸散的毒瘴!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楼顶的平台,空旷得令人心悸。寒风呼啸,卷动着残破的帷幔,如同招魂的白幡。中央,并非他记忆中用以祭祀天地的高台,而是被一座巨大的、以暗红色不知名物质勾勒出的诡异法阵所占据!
那法阵的纹路扭曲繁复,充满了亵渎与邪异的意味。核心处,九个狰狞的兽首图案环绕着一个象征吞噬的漩涡。法阵的线条并非死物,而是如同活体的血管般,在微微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从脚下的朝歌大地、从虚空中无形的王朝气运网络里,强行抽取出丝丝缕缕肉眼难辨、却沉重如铅的灰黑色气息。这些气息汇入法阵,沿着那些暗红的纹路流转、提纯,最终注入中央的漩涡,消失不见。仿佛有一个无形的贪婪巨口,正通过这座法阵,日夜不停地吮吸着大商王朝最后的生命精华!
而在法阵的九个关键节点上,赫然摆放着九颗……早已干瘪、风化、却依旧保持着临死前极致痛苦与绝望表情的人头!其中一颗,帝辛看得分明,那扭曲的五官轮廓,赫然是曾被他怒斥为“妖言惑众”而处死的忠直老臣——杜元铣!
“吼——!”一股无法遏制的狂怒,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帝辛强行维持的冰封平静!他目眦欲裂,淡金色的血液几乎要从眼眶中迸射出来!新生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淡金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竟将那阴寒的玉石灼出细微的白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些所谓的“昏聩暴虐”,那些被史书钉死的“滥杀忠良”,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本意?又有多少……是被这暗中运转的邪阵,放大了他心中的猜忌与暴戾,扭曲了他的意志,如同无形的丝线,操控着他这尊人皇傀儡,一步步走向深渊,亲手将王朝的根基掘断?!
“天道……好毒!好狠!”帝辛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带着血沫与刻骨的恨意。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跳跃起一点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灼热的金色火焰——那是人道薪火感应到同源怨念与王朝气运被亵渎后,爆发的焚天怒焰!
就在他凝聚力量,准备不顾一切摧毁这毒瘤般的邪阵之时——
“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他灵魂深处传来!并非之前那穿越万古的轩辕剑鸣,而是来自……脚下!来自这座摘星楼本身!仿佛某个沉睡的、与这座楼紧密相连的古老存在,被他体内爆发的人皇怒意与薪火气息所惊动,发出了一声茫然的、如同梦呓般的回应!
帝辛的动作猛地一顿!凝聚在指尖的薪火之力瞬间收敛大半。
怎么回事?
这摘星楼……有灵?或者说,这楼基之下,镇压着什么?这感觉……并非妖邪,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沉重、仿佛承载着大地山川之力的……守护意味?
就在帝辛惊疑不定,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感应时——
“呜——呜——呜——”
低沉、苍凉、带着无尽悲怆的号角声,如同受伤巨兽的哀鸣,猛地从朝歌城外的方向穿透夜风,直抵这高耸的摘星楼顶!
这号角声……帝辛太熟悉了!
不是朝歌守军的号令,而是……闻仲!是他那托孤重臣、大商擎天巨柱、三朝元老太师闻仲所部的专属——玄鸟泣血号!
帝辛霍然转身,几步冲到平台的边缘,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玉石栏杆!极目远眺!
残月黯淡的微光下,朝歌城那高大巍峨、象征着成汤六百年基业的城门轮廓依稀可见。而在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外,蜿蜒的官道上……
一片令人窒息的、压抑到极点的玄色洪流,正缓慢地、沉重地向着城门蠕动。
那不是得胜归来的凯旋之师!
旗帜!曾经绣着玄鸟图腾、象征大商王师的战旗,此刻大多已残破不堪,或被硝烟熏黑,或被鲜血浸透,甚至许多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被疲惫的士兵如同拐杖般拄着。玄鸟的图案在残旗上扭曲、黯淡,如同折翼垂死。
士兵!哪里还有半分王师精锐的雄壮?入目的尽是残兵败卒!甲胄破碎,刀剑卷刃,浑身浴血,伤痕累累。许多人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艰难。更触目惊心的是,队伍中随处可见用简陋担架抬着的、或是被战友背在身上的重伤者,浓重的血腥味即使隔着如此距离,似乎也隐隐传来。死寂!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整个队伍笼罩在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之中,连那呜咽的号角,都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一道身影,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在一头伤痕累累、步履蹒跚的墨麒麟背上!
闻仲!
帝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这位曾辅佐他父亲帝乙、又托孤于他、为大商戎马一生、威震四方的老臣,此刻的模样,让帝辛这重生的人皇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与……锥心的痛!
原本象征威严的紫金冠早已不知去向,花白散乱的发丝在夜风中狂舞,沾染着血污与尘土。那身代表太师威仪的玄色麒麟袍,破损处处,被凝固的暗红与灰黑覆盖。最刺目的,是他脸上那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了整个左颊直至耳根的恐怖伤口!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虽然已被草草处理,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暗红渗出,在他刚毅却布满疲惫与风霜的脸上,刻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败亡印记!
他一手紧握着麒麟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臂甲碎裂,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宁折不弯的青铜长戈,但帝辛看得分明,那挺直的脊梁之下,是强弩之末的支撑,是心力交瘁的透支!那双曾令妖魔胆寒、让四夷宾服的、蕴藏雷霆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地盯着前方洞开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朝歌城门。那目光中,没有战败的颓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的、背负着如山尸骨与破碎山河的……悲怆!
墨麒麟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粗重的喘息喷出带着血腥味的热气。闻仲抬起那只完好的手,似乎想安抚一下这同样浴血奋战的伙伴,动作却僵硬而迟缓。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呼唤着什么,又像是在咀嚼着无法下咽的苦涩。
“太师……是闻太师回来了!”“天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败了……牧野……败了……”城头上,隐约传来守军惊恐、绝望、带着哭腔的呼喊。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城墙上蔓延开来。
“轰隆——!”
朝歌那沉重无比、象征着最后庇护的城门,在绞盘的呻吟声中,带着一种迟暮般的沉重感,缓缓地、彻底地洞开。门内,是残破的宫阙,是惶惶的臣民,是摇摇欲坠的江山。
闻仲望着那洞开的城门,望着门内那片曾经他誓死捍卫、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土地。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一颤!两行浑浊的、滚烫的、混合着血水与尘土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江河,从他那饱经风霜、刻着败亡印记的脸颊上,汹涌而下!
没有嚎啕,没有悲泣。只有那无声的、滚烫的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滴落在墨麒麟染血的鬃毛上,滴落在朝歌城门前冰冷的土地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国破家亡时!
这无声的泪,比任何嚎哭都更撕心裂肺!是一个老臣、一个统帅、一个将毕生都奉献给这个王朝的擎天巨柱,在亲眼目睹它走向末路时,那无法言说的、锥心刺骨的绝望与悲痛!
帝辛站在摘星楼顶,俯视着这一切。
他的身体,如同脚下冰冷的玉石般僵硬。他新生的心脏,却在胸腔内剧烈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那不是肉体的痛,而是灵魂被眼前这血淋淋的亡国景象反复鞭笞的剧痛!
闻仲的泪,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这重生人皇的魂魄之上!
牧野……终究是败了。这最后支撑着大商脊梁的擎天之军,也折断了。
朝歌……已是一座被抽干了气运、被妖邪渗透、被天道诅咒的……空壳!
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帝辛的脖颈。九尾狐的威胁,摘星楼的邪阵,城外溃败的残军……所有的一切,都在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刚刚获得的力量,在如此庞大的倾覆之势面前,渺小得如同萤火!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刺骨的寒风、浓重的血腥、绝望的哭喊、还有脚下邪阵散发出的阴冷秽气,一同涌入他的肺腑。人道薪火在他心口猛烈地燃烧,将这混杂着亡国剧毒的空气灼烧、净化,化作一股支撑他站立的力量。
再睁开眼时,帝辛眸中所有的痛苦、彷徨、震惊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冰封千里的、近乎残酷的冷静与决断。
“力量……”他低头,看着自己新生的、流淌着淡金光泽的手掌,指尖那缕薪火微弱却顽强地跳动着。“孤需要力量!足以逆转乾坤、焚尽这漫天仙佛的力量!”
“人道薪火……根基在人,在民心,在国运!”帝辛的思维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得无比清晰、锐利,“国运已残,民心已散……孤,该从何处汲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脚下那座缓缓运转、不断吞噬着大商最后气运的邪阵。那九个干瘪的头颅,如同九只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他。
“邪阵……汲取国运……”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帝辛的脑海!“若孤能……反其道而行之?以此阵为引,强行截取、吞噬那被天道攫取的大商残余气运?甚至……以其为媒介,反向感应那抽取气运的源头……那九天之上,封神台的方向?!”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股源自人道薪火本能的、对同源力量(哪怕是被污染扭曲的)的强烈渴望,混合着帝辛自身那滔天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瞬间在他体内汹涌激荡!
可行吗?这是饮鸩止渴!是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不仅无法成功,反而会被这邪阵彻底污染、反噬,甚至可能提前引来天道意志的注视,将他这唯一的变数抹杀!
风险……大如天倾!
然而,看着城门外那无声落泪的闻仲,看着那蜿蜒如送葬队伍的残兵败卒,感受着脚下这座被诅咒的摘星楼和那不断流失的王朝气运……
帝辛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弧度。
孤,还有得选吗?
他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在那邪异法阵的边缘。暗红色的纹路近在咫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与阴寒。九个干瘪的头颅空洞的眼眶仿佛正死死盯着他。
帝辛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悬停在法阵核心那不断旋转、吞噬气运的漩涡上方一寸之处。指尖,那缕人道薪火的金芒,在邪阵暗红光芒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不屈!
“以孤之名,帝辛!”
“以人皇之血为引!”
“以万民怨念为薪!”
“以不屈薪火……燃!”
他低沉的誓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空旷死寂的摘星楼顶回荡。
指尖,那缕金色火焰猛地脱离指尖,如同有生命的精灵,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散发着无尽邪秽与吞噬之力的暗红漩涡中心——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