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批幸存者,拖着几乎被风雪和死亡碾碎的躯壳,踉跄着踏入那片被划定为“莫西干保留地”的土地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承诺中的“生存保障”,而是更深沉的绝望。
目之所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荒凉。
贫瘠的红土丘陵如同大地干涸的伤疤,在刺目的阳光下延伸。稀疏、低矮的灌木丛在干燥的风中瑟瑟发抖,叶片蒙着厚厚的尘土。高大的树木罕见,只有扭曲的刺柏和矮小的橡树顽强地扎根在岩石缝隙中,提供着聊胜于无的荫蔽。一条浑浊、缓慢流淌的小溪如同垂死的蠕虫,水量稀少,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土地坚硬、板结,缺乏肥沃的黑土,只有零星的、生命力顽强的杂草点缀其间。这与他们记忆中那条丰饶清澈的特拉华支流,那片物产丰富的森林河谷,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对比。
“这就是……家?”一个疲惫到极点的妇女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环顾四周的荒芜,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白人的管理机构——一座粗糙的原木堡垒和几间简陋的棚屋——像秃鹫的巢穴般盘踞在视野中最好的位置,靠近那条浑浊的小溪。一面星条旗有气无力地挂在旗杆上。穿着制服的士兵和白人管理员在堡垒周围活动,眼神冷漠地扫视着这群新来的“居民”。
分配开始了。没有规划,没有尊重,只有粗暴的命令和冰冷的“施舍”。
所谓的“土地”,是指定给每个家庭(或残存的家庭)一小块贫瘠的红土坡,大小仅够勉强搭个窝棚。
配发的“物资”:几件破旧不堪、散发着霉味的毯子;几袋掺杂着沙石、散发着异味的劣质面粉;几把锈迹斑斑、根本不适合开垦这种坚硬土地的劣质锄头和斧头;以及几块硬得像石头、散发着浓重盐味的腌肉。
“住所”:除了极少数还能搭建窝棚的材料,大多数人只能挖地穴(dugouts)——在红土坡上挖掘一个浅坑,上面用捡来的树枝和士兵丢弃的破帆布勉强遮盖。阴暗、潮湿、闷热(白天)或寒冷(夜晚),如同野兽的洞穴。
生存,立刻变成了比迁徙路上更残酷的搏斗。
饥饿并未离去,反而因为土地的贫瘠和工具的匮乏而变本加厉。那点配给的面粉和腌肉,在分到每个人头上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人们被迫用那根本不适合的锄头,在坚硬的红土上开垦。汗水浸透破烂的衣衫,手掌磨出血泡,却只能刨出浅浅的沟壑,播下稀少的种子(部分来自云雀之声保存的,但数量太少),在干渴的土地上祈求渺茫的收成。
水源是另一个噩梦。那条浑浊的小溪是唯一的水源。上游的白人堡垒和士兵营地毫无顾忌地排放污水、倾倒垃圾。溪水散发着怪味,饮用后常常导致剧烈的腹痛和腹泻。取水点常常排起长队,士兵和管理员享有优先权,对印第安人的需求视若无睹,甚至故意刁难。
比饥饿和干渴更令人窒息的是无处不在的枷锁。
白人管理机构颁布了严苛的“保留地管理条例”:
禁止狩猎!这是最致命的一击。狩猎是莫西干男人的灵魂和传统生存技能,也是补充食物的重要途径。但保留地范围被严格限定,边界有士兵巡逻。任何试图外出狩猎的行为都被视为“越界盗窃”或“破坏和平”,将遭到严厉惩罚——没收本就少得可怜的配给、鞭打,甚至监禁。
禁止举行传统仪式!任何包含鼓声、舞蹈、祭祀祖先的活动都被视为“野蛮的巫术”和“煽动性集会”,严令禁止。士兵会随时闯入地穴或窝棚检查。
强制劳动!男人们被强制征召去为白人管理员修建道路、加固堡垒围墙、开垦属于管理处的“示范农田”。劳动强度大,报酬微乎其微(通常是额外的劣质面粉),如同奴隶。
强制“开化”!妇女被要求学习白人主妇的缝纫、烹饪(用配给的劣质食材)、打扫卫生。孩子们——尤其是像小鹿这样稍大些的,被要求进入保留地内新建的、同样简陋的寄宿学校,继续威廉姆斯牧师的那一套同化教育。
鹰眼站在分配给“家”的那片红土坡上,脚下是坚硬的、泛着铁锈色的土地。他手里握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感觉它沉重得如同墓碑。禁止狩猎的命令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灵魂。他看着远处贫瘠山丘上偶尔闪过的野兔或松鼠的影子,那是他曾经最熟悉的猎物,如今却成了可望不可及的诱惑。一种被阉割的、困兽般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燃烧。
他无法忍受。在一个黄昏,他避开巡逻士兵的视线,带着自己珍藏的、偷偷打磨锋利的黑曜石箭头和那团坚韧的筋腱,潜入保留地边缘一处隐蔽的灌木丛。他需要制作一张弓,一张能在这片囚笼里,为他夺回一点点尊严和食物可能性的武器。他仔细挑选了一根韧性尚可的刺柏木枝,用石片小心地削刮、烘烤定型。月光下,他专注地打磨着箭头,缠绕着弓弦,动作熟练而充满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这不仅仅是在制作武器,这是在反抗,在试图抓住自己即将被彻底剥夺的、作为猎人和自由人的最后一丝碎片。
然而,保留地如同一个透明的监狱。一个负责巡查边界线的士兵,意外地发现了灌木丛中的火光(鹰眼用来烘烤木枝的小火堆)。士兵悄悄靠近,看到了鹰眼手中的半成品弓和箭矢。
“嘿!红皮猴子!你在干什么?!”士兵厉声喝道,猛地从灌木后现身,手中的火枪对准了鹰眼。
鹰眼瞬间绷紧,黑曜石箭头反射着月光,如同他眼中冰冷的杀意!他几乎要扑上去!
但士兵的枪口,以及远处堡垒隐约可见的灯火,像冰冷的锁链瞬间将他拉回现实。反抗?意味着死亡,意味着连累族人,意味着云雀奶奶守护的一切都可能暴露!
就在他僵持的瞬间,士兵吹响了刺耳的警哨!很快,几个士兵和一名白人管理员冲了过来。
鹰眼被粗暴地按倒在地,刚做好的弓被一脚踩断,箭头被收缴。他被拖到堡垒前的空地上。
“违反禁令!私造武器!意图狩猎甚至可能袭击!”管理员指着地上被踩断的弓和收缴的箭头,大声宣布罪名。
“鞭刑二十!以儆效尤!”军官冷酷地判决。
士兵们将鹰眼的上衣粗暴撕开,绑在竖立的一根粗糙木桩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士兵拿起沾了水的皮鞭。
“啪!”第一鞭抽下,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鹰眼闷哼一声,咬紧牙关。
“啪!啪!啪!”鞭子如同毒蛇,一次次撕咬着他的皮肉。鲜血顺着背脊流淌下来,滴落在干燥的红土地上,迅速被吸收,留下深褐色的印记。围观的族人中,有人不忍地闭上了眼睛,有人握紧了拳头,但更多的是麻木和深深的恐惧。强熊远远地看着,他蜷缩在自己的地穴入口,眼神空洞,仿佛被打的是别人,又仿佛那鞭子抽在他早已死去的灵魂上。
小鹿站在人群中,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面无表情。但当鞭子每一次落下,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就攥紧一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看着哥哥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看着他因剧痛而绷紧的肌肉和死死咬住的嘴唇,眼中没有泪水,只有那冰冷仇恨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她记住了那个挥舞鞭子的士兵的脸,记住了管理员冷酷的嘴脸,记住了堡垒上飘扬的那面旗帜的形状。每一鞭,都在她心中刻下更深的烙印。
二十鞭结束。鹰眼被粗暴地解开,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地上。他浑身是血和汗水,几乎昏厥,但眼神依旧倔强地睁着,死死盯着堡垒的方向。
小鹿第一个冲了上去,和另一个族人一起,艰难地将鹰眼架起。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瘦弱的肩膀,努力承担着哥哥的部分重量。他们一步一步,在族人沉默的注视下,朝着那个阴暗的地穴“家”挪去。每一步,鹰眼背上的伤口都在剧烈疼痛,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
在地穴昏暗的光线下,云雀之声早已准备好了。她拿出珍藏的草药——金缕梅的树皮粉末和具有消炎作用的某种草叶。她用浑浊的溪水(煮沸后冷却)小心地为鹰眼清洗伤口。草药敷上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清凉,但也伴随着更剧烈的刺痛。鹰眼闷哼一声,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云雀之声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她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她只是专注地处理着伤口,用干净的软布(从一件旧鹿皮衣上撕下)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看着鹰眼,又看看旁边紧抿嘴唇、眼神燃烧的小鹿。
“肉体的疼痛会愈合,孩子。”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他们能鞭打你的背,折断你的弓,但他们折不断莫西干人的脊梁,夺不走流淌在你血脉里的风,偷不走刻在你灵魂中的星辰印记。”
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鹰眼汗湿的额头,如同传递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记住这痛,记住这屈辱。但不要让它吞噬你的心。真正的力量,不在他们手中的鞭子和火枪里,而在你灵魂最深处,在那永不熄灭的、记住自己是谁的火焰里。”
地穴外,是白人堡垒的阴影和严苛的管束。地穴内,是血腥的伤口、冰冷的仇恨,以及祖母眼中那比星辰更恒久的微光。囚笼已成,但笼中的困兽并未放弃呼吸。鹰眼背上的鞭痕会结痂,但仇恨和反抗的种子,已在最深的黑暗中,悄然扎根。而小鹿眼中冰冷的火焰,终有一天,会点燃燎原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