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篝火的余温尚在成员们心中燃烧,保留地那令人窒息的日常便掀起了新的波澜。如同平静(假象)水面下涌动的暗流,莫西干部落悄然发生的变化,终究没能逃过监视者的眼睛。
堡垒的白人管理员本杰明·克拉克(Benjamin Clark),一个精瘦、眼神锐利如秃鹫的男人,最先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注意到一些细微却扎眼的“异常”:
几个孩子(包括疾风)在强制劳动间隙,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奇怪的图案,不像英文字母,倒像是……某种动物或符号?当他厉声喝问时,孩子们立刻用脚抹掉,眼神躲闪,却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倔强。
妇女石花缝补衣物时,针脚间偶尔会融入一个极其微小、不易察觉的贝壳珠或染色的羽毛纤维——那分明是传统装饰的残留!
更让他警觉的是,在例行巡查时,他在鹰眼和小鹿居住的地穴角落,瞥见了一小块边缘烧焦的、写满奇怪符号的桦树皮!虽然被迅速藏起,但那绝不是英文!
克拉克立刻将情况报告给了驻军军官理查德·海斯上尉(Captain Richard Hayes)。海斯上尉,一个信奉“铁腕秩序”的军人,对此毫不意外,甚至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冷笑。
“这些野蛮人,骨子里的劣根性难改!”他拍着桌子,“禁止狩猎和仪式才多久?就开始搞这些小动作!那个老太婆(云雀之声)和那个挨过鞭子还不老实的家伙(鹰眼),肯定脱不了干系!必须掐灭苗头,以儆效尤!”
镇压,如同乌云般迅速笼罩。
一天深夜,当鹰眼、小鹿、灰狼、石花等核心成员再次在干涸河床聚集,借着极其微弱的光亮(用挖空的石头罩住火苗),由云雀之声低声带领大家复习一首关于春季播种的古老祈祷歌谣时,异变陡生!
几支燃烧的火把猛地从岩石上方抛下,瞬间将小小的藏身地照得亮如白昼!刺眼的火光中,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如同鬼魅般出现,堵住了所有出口!海斯上尉和克拉克管理员站在高处,脸上带着猎人围捕猎物般的得意和冷酷。
“果然!聚众进行非法异教仪式!煽动叛乱!”海斯上尉的声音如同寒冰,“把他们抓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过!”
反抗是徒劳的。在黑洞洞的枪口和刺刀的逼迫下,鹰眼、小鹿、云雀之声、灰狼、石花、疾风等六人被粗暴地捆绑起来。士兵们粗暴地搜查,抢走了记录着莫西干语词汇和歌谣的桦树皮碎片,踢散了那充当“祭坛”的小堆石头,踩灭了那点微弱的火种。云雀之声珍藏的、缝着圣物的旧披风也被搜出,克拉克厌恶地捏着鼻子,像拎着一块破布。
堡垒冰冷的石牢成为了他们的新“家”。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鹰眼、灰狼、疾风被关在一间;云雀之声、小鹿、石花被关在隔壁。沉重的铁门隔绝了自由,也隔绝了篝火带来的短暂希望。
审讯开始了。
海斯上尉和克拉克亲自坐镇。他们想揪出“幕后主使”,彻底摧毁这个“煽动性组织”。
鹰眼被第一个提审。他被绑在椅子上,面对着海斯冷酷的脸和克拉克审视的目光。
“说!谁组织的?还有谁参与?你们在密谋什么?是不是想煽动暴乱,攻击堡垒?!”海斯厉声喝问。
鹰眼沉默。背上的鞭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此刻,那痛楚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和坚定。他抬起头,直视海斯,眼神平静无波,用清晰的、带着口音的英语回答:
“我们没有密谋暴乱。我们只是在祈祷。向我们的神祈祷风调雨顺,祈祷家人平安。这是我们的信仰自由。你们的法律,不是也写着‘宗教自由’吗?”
他精准地使用了小鹿教过的词汇“Religious Freedom”(宗教自由),并指向了堡垒墙上贴着的一份殖民地法令的模糊抄本。
海斯和克拉克一愣。他们没想到这个“野蛮人”居然会引用他们的法律!海斯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狡辩!你们的‘神’是魔鬼!你们的‘祈祷’是巫术!是煽动!”
鹰眼依旧平静:“我们的祈祷,没有伤害任何人。你们的士兵冲进来时,我们只是在唱歌,没有武器。你们的法律,禁止的是伤害他人的行为,不是唱歌祈祷。”他再次强调“Law”(法律)和“Harm”(伤害)。
审讯陷入了僵局。鹰眼的口供滴水不漏,始终围绕“宗教自由”和“无害祈祷”,拒绝承认任何“煽动”或“组织”。海斯气得暴跳如雷,却无法用鞭子撬开鹰眼的嘴——克拉克低声提醒他,过度刑讯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如果真有外部关注)。
接着是云雀之声。面对审问,这位饱经沧桑的老祖母只是闭着眼睛,如同入定。无论问什么,她都只是用莫西干语低声吟诵着古老的歌谣片段,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她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让审讯者无从下手。
审讯小鹿时,克拉克试图利用她的“教化”背景。
“露西(Lucy),”他刻意用这个名字,带着诱导,“你在教堂表现很好,威廉姆斯牧师说你很聪明。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在搞邪恶的仪式?是不是鹰眼强迫你参加的?只要你指证他们,我可以保证你平安无事,甚至可以让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小鹿抬起头,看着克拉克那双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眼睛。她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她没有使用英语,而是用纯正、清晰的莫西干语,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名字,是小鹿(Fawn)。我是大地母亲的孩子。我们在向祖先和自然之灵祈祷平安。这不是邪恶,这是我们的根。我,自愿在那里。”
她的话,如同掷地有声的宣言,彻底断绝了克拉克挑拨离间的念头。
堡垒的镇压并未摧毁抵抗的意志,反而像投入干柴的火星,在保留地更广泛的范围内点燃了无声的愤怒。被抓捕者的家属和其他沉默的族人,在恐惧之余,更滋生了对当局的强烈不满。一种压抑的、同仇敌忾的气氛在蔓延。
转机,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堡垒里有一个年轻的文书托马斯·埃利斯(Thomas Ellis)。他来自东部一个开明家庭,受过教育,良知未泯。他目睹了抓捕过程,看到了士兵的粗暴,也听到了部分审讯内容(尤其是鹰眼引用“宗教自由”的辩论)。他内心深感不安和同情。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一位在邻近城镇办报、以揭露不公著称的记者艾萨克·摩尔(Isaac Moore)。
在巨大的风险下,埃利斯利用职务之便,偷偷记录下了事件经过(强调“和平祈祷”、“引用宗教自由”、“无武器”、“粗暴抓捕”),并设法将消息和一份堡垒内部关于此事件的、措辞强硬的报告副本,匿名传递给了摩尔。
摩尔记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揭露保留地黑暗、挑战当局高压政策的绝佳题材。他立刻动身,来到保留地进行独立调查。他避开官方渠道,直接接触被关押者家属(如强熊——虽然精神恍惚,但儿子被抓还是刺激了他)、保留地内其他印第安人,甚至设法贿赂了一个士兵,了解了一些内情。
几天后,摩尔所在的报纸《自由哨兵报》(The Liberty Sentinel)在头版刊登了一篇爆炸性报道:
《信仰的囚徒:莫西干人祈祷自由遭残酷镇压!》
副标题:“保留地当局践踏‘宗教自由’基石,士兵深夜突袭和平聚会,老弱妇孺身陷囹圄!”
文章详细描述了“和平祈祷聚会”被武装士兵突袭的过程,引用了鹰眼在审讯中关于“宗教自由”的辩护,强调了被捕者中包括年迈的老祖母和年轻女孩,并尖锐地质疑当局“禁止传统仪式”的合法性与人道性。文章还暗示,保留地的严苛管理才是动荡的根源。
文章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迅速在邻近的白人城镇和一些有良知的人士中引起轩然大波!虽然主流社会对印第安人普遍歧视,但“宗教自由”是殖民地乃至新国家标榜的核心价值之一!践踏这一原则,引发了强烈的舆论反弹。一些教会人士(并非威廉姆斯之流)和人权组织开始向殖民地总督府施压,要求调查此事,释放因“和平祈祷”而被捕的人员。
总督府感受到了压力。他们不在乎几个印第安人的死活,但很在乎舆论影响和“文明”的面子。一份措辞严厉但隐含妥协的命令送到了海斯上尉手中:立即释放因“宗教活动”被捕的人员!但要严厉警告他们,任何“非法集会”和“煽动行为”都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同时,加强对保留地的“秩序管理”!
铁门打开了。鹰眼、小鹿、云雀之声等人被释放出来。他们形容憔悴,但眼神却比进去时更加明亮和坚定!尤其是鹰眼和小鹿,在堡垒中的经历,让他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法律”这把双刃剑,也看到了利用敌人规则进行斗争的可能。
族人默默地迎接他们归来。没有欢呼,但无声的目光中充满了敬意和一种重新凝聚的力量。强熊蜷缩在自己的角落,但当鹰眼走过时,他那双死寂的眼睛,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了儿子伤痕累累却挺得笔直的背上。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复杂光芒,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回到阴暗的地穴,云雀之声不顾疲惫,立刻检查了大家的情况。当她确认那件缝着圣物的旧披风虽然被揉皱,但圣物未被发现时,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看着鹰眼和小鹿,看着灰狼和石花,看着每一个经历了牢狱之灾的成员。
“他们能关押我们的身体,”她苍老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力量,“但关不住我们的声音,关不住我们心中的火。这次,我们用他们的规则,守护了我们的灵魂之火。”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之际,一个族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地穴,声音带着哭腔:“酋长……强熊……他……他不行了!”
众人心头一沉,立刻冲向强熊所在的地穴。强熊躺在简陋的草铺上,脸色灰败如土,呼吸微弱而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他似乎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但令人惊讶的是,他那双长久以来空洞无神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明亮,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他的目光,穿越围拢过来的族人,精准地落在了鹰眼身上。
他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不是指向别人,而是指向自己一直紧握在怀里的那柄烟斗斧(Tomahawk pipe)。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它递向鹰眼的方向。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云雀之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
强熊的目光死死盯着鹰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未竟的嘱托,以及最后一丝……释然?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吐出了几个破碎却清晰的莫西干词语:
“火……种……脊……梁……”
话音未落,他的手猛地一松,那柄沉重的烟斗斧滑落下来。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归于永恒的沉寂。
地穴内一片死寂。悲伤笼罩着每一个人。强熊,这位带领部落走向辉煌又陷入深渊的酋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从崩溃的迷雾中清醒,认可了新的道路。
鹰眼缓缓走上前,在父亲尚有余温的遗体前,单膝跪下。他伸出双手,无比郑重地捧起了那柄滑落的烟斗斧。熊爪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沉重而神圣的光芒。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悲痛但目光坚定的族人,扫过云雀之声充满期许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小鹿那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双眸上。
无需言语。强熊最后的遗言和这柄信物的传递,已经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以守护火种、挺直脊梁为使命的新时代的开始。堡垒的阴影依旧笼罩,但地穴之内,那名为自强的火焰,在经历了镇压与抗争的淬炼,在酋长生命最后的认可下,燃烧得更加炽热,更加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