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云观久未迎客,道友能寻至此地,想必历经波折。”
虚白语声轻柔,如风拂耳畔。
王恒安循声望去,这高瘦道人瞧着年岁不大,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一双眸子澄澈温和,竟让他心中所有虚饰尽数消融,唯余坦诚:
“先访了飞鹤观,得了些指引,方至此地。”
“飞鹤么……原来如此。”
虚白的声音空灵了些许,似触及久远记忆。
“观中一位师祖言道,我所求之物,冲云观中便有。”
“师祖……”虚白轻哂一声,“不知道友欲寻何消息?”
“青丘。”
“哦?青丘……狐仙之青丘?”虚白眸光微动。
王恒安一怔。
他原以为需付出代价,待观中翻检书册,没承想虚白竟似知晓。
这冲云观的分量,在他心中陡然拔高。
“正是狐仙之青丘,还请道长赐教。”
“不知道友欲知青丘何事?贫道所知有限,多源自祖师游记,若未能解惑,还望道友海涵。”
“凡与青丘相关,皆欲知之,“王恒安试探道:”只是……不知需以何物相易?”
虚白温润的眼中掠过一丝不解,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些许古怪:
“既非观中秘法,亦非祖师私藏,何来‘相易’之说?贫道还需翻检祖师游记,印证有无错漏,故请道友移步观中,稍待片刻。”
这恳切之言,几乎让王恒安潸然泪下。
一日心神如历惊涛骇浪,此刻竟似寻得一处安宁港湾。
“敢不从命。”
路途一时静默,唯余足踏草叶的沙沙声。
行至道观轮廓依稀可见,虚白深吸一口气,语带踌躇:
“道友既见过飞鹤观那位师祖……他……可还安好?”
王恒安思忖片刻,不明虚白深意,亦不知两观渊源,便拣着说道:
“那老道满面红光,瞧着精神,手脚倒还利索,尤其那手……颇为倔强。”
他语带调侃。
虚白竟似听懂了,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逝:
“他一向率性而为,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道友宽宥一次。”
王恒安心头一跳,未料二人竟相识且关系匪浅,随口问道:
“道长与那老道……”
“他是我师父。”
“啊?”
王恒安脑中飞速回想方才言语,幸无大不敬。
又听虚白仿佛自语:
“我家祖师乃崂山玄清道人,传至家师一代……便入城立了飞鹤观,初时尚有往来,近年……已渐疏离。”
解释一句,虚白不再多言,王恒安亦不便深究私事。
倒是一路沉默的年轻道人忍不住抱怨:
“怎算疏离?那黄仙朗不就是他们遣来的?但凡有善信登山,必被那妖孽惊走!观中断香已两年之久!没想今日那厮又来作祟!”
他越说越气,直至三人行至那透着寂寥的观门前,又恨恨补道:
“还偷我药篓!”
虚白只是摇头,温声道:
“天地生灵,自有存身之道。黄仙郎虽行小恶,我等山中清修,饶他一回又何妨?若其真造恶业,贫道自会取其性命。”
言罢,他率先步入灰黑简朴的门楼。
吱呀一声推开光滑门扉,立于刻着“冲云观”三字的深褐古匾下,对王恒安柔声道:
“道友,请!”
王恒安踏着青苔枯叶,迈入观门。
刹那间,仿佛穿过一层无形隔膜,门外所见略显逼仄的道观,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方宽阔庭院。
庭院方正,山石铺地。
斑驳墙根处,几套青石圆桌配着石鼓凳,稍远处,一座青铜香炉积着厚厚香灰。
整个庭院,唯香炉旁一盏豆灯摇曳,没有喧嚣,唯有山风拂叶的沙沙声、偶尔鸟鸣、或极细微的诵经低吟。
道观沉浸在一片古朴宁静之中。
王恒安向虚白颔首示意,得其应允,上前取三炷香,就灯点燃,轻轻插入炉中。
细长线香,青烟袅袅,清冽微苦的檀息弥漫开来。
咚!
主殿后一声钟鸣悠悠荡开,原本的清寂,忽添几分生气。
“去取祖师游记来。”虚白吩咐年轻道人,转身对王恒安道:“还请道友随我稍歇。”
“谢道长厚意。”
王恒安随虚白穿过侧廊,行经两重殿阁。
一路未见他人,只与一位为焦痕立柱补漆的道人遥遥点头致意。
风铃清音回荡间,已至主殿后方。
东西两侧各有几间低矮厢房,用作丹房、经堂与寮舍。远处可见后山梯田。
“冲云弟子山中清修,”虚白指向田地,“自耕自食,倒也安足。”
王恒安微微颔首,随虚白步入一间充作客舍的厢房。
落座奉茶,他浅啜一口,自怀中取出那幅狐面画像。
“还请道长解惑,可识得此物?”
虚白接过,温润目光细细端详,若有所思:
“此面具贫道未曾得见,倒是想起一事,祖师当年游历,谈及崇狐之风,曾言青豫之地盛行狐之图腾,世人奉狐为福瑞,若贫道所料不差,此物或与此俗有关。”
竟真得了消息!
王恒安心中振奋,青豫之地虽广,较之茫茫天下,终归有了方向。
‘莒县属琅琊,北为青齐,豫地在西……或可向过往商旅探问。’
他接过递回的画像,却见虚白那骨节分明的手掌正把玩着茶杯。
手腕轻震,一滴茶水自杯中跃起,于半空化为氤氲水雾,旋即凝聚成一只灵动小狐模样。
“贫道年少时,曾听师长言道,狐秉天地灵气而生,人物异类,狐在人物之间;幽冥殊途,狐在幽明之间;仙妖分野,狐则在仙妖之间。”
随着虚白话语,那水雾小狐时而肋生双翼,翱翔天际,时而隐入幽暗,身染紫芒。
哗然一声,水雾散尽,露出其后虚白明净洞悉的眼眸。
“狐为异数,亦为常理。道友所询皆关乎狐事,贫道不明其详,然观道友眉宇间郁结不散,只望道友……量力而为,善自珍重为上。”
这素昧平生的关怀,令王恒安心头一暖。
相识不过半个时辰,他对虚白已生亲近。
然事关娘亲,岂能仅止于量力而为?
此方天地虽大,他心却只容寥寥数人。
若寻不回娘亲,这世间于他,又有何意义?
“多谢道长,小子谨记。”
虚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咿呀!
门扉轻启,年轻道人捧着一本边缘带着焦痕的古旧书册入内。
“师父,祖师的游记。”